天香见冯素贞低头不语,知道她心底已经有了一番思量,自顾自说道:“yù仙,是十三叔五年前引荐给父皇的。驸马,我觉得,假皇宫那么扎眼,料想和他们也脱不了gān系。”冯素贞深以为然地颔首道:“公主所言有理,侯爷手下没有兵,却能在全国搜罗和宫中人物相类的人,想必各地都有他的触角,yù仙帮数年间称霸南北,恐怕是埋伏已久,后来yù仙得势,这才借着国师的名头改头换面过了明路!”
天香打了个清亮的响指:“聪明,你方才所言,正是我所想,国师是十三叔推荐给父皇的,yù仙帮自然是十三叔一手帮衬着建起来的,假皇宫的谋划自然离不开yù仙帮的动作。现在我们拔掉了十三叔,也端掉了整个妙州官场,可,yù仙帮呢?”略一思忖,冯素贞摇头:“目前还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指向yù仙帮,供词里侯爷把所有的责全担了。而且,就算能从假皇宫里的那堆人那里扒出些线索,能指认yù仙帮里的几个人牵涉其中,恐怕,也不能动摇yù仙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天香无奈一笑,这她当然知道。除了要给太子老哥设绊子,她父皇心里,一直都还有那个长生不老的梦:“驸马说得是,此事还得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冯素贞心头一动,见立在一旁的冯少卿竟也是频频点头。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可是,她还有这个时间吗?
皇帝的圣旨除了默认了天香公主对妙州官场的处置,也下令命王公公将东方侯押解回宫。天香不知道东方侯会否仍如前世一般饮鸩身亡,但她已经让今世有了些许改变,至少,这一世,是活着的王公公将活着的东方侯带回去。
妙州后衙,书房内,打包把红嫣连同王公公一同送走的天香随意翻检了几本冯家的藏书,偶尔竟能从其上看到风格不一的秀气批注。那笔锋或稚嫩或青涩,一笔一画,俱是冯素贞那个知府千金曾惊才绝艳的证明。她正看得入神,没留意熟悉的一袭纤细的白袍出现在了门口。
冯少卿已经定下了翌日天明启程,冯素贞便到了书房,想收拾出几本昔日父亲爱看的书,没料到正遇到了天香。见天香正盯着自己的笔迹看,冯素贞心头一紧,掩袖咳了下,负手进了书房,欠身道:“公主好雅兴。”天香见是她,嫣然展颜一笑,扬了扬手中的《耳谈》:“闲书罢了,聊以解闷,上面还有冯素贞的批注,没想到她那等闺阁千金也会看这种书。”
冯素贞淡淡道:“闺阁无聊,冯小姐又不参加科举,看些闲书也是正常。冯老明早启程,臣受冯老所托,替他在这书房找几本书做个念想,既然这本有冯小姐的手书,不如就给了他吧。”
天香从善如流,把方才看过的一摞书都推了过去:“这些都有,你且都拿去吧。”冯素贞道了谢,却没立时就走,手指腹摩挲着这些自己翻过数遍的旧书书脊。偌大的书房存书万千,天香却只挑出了有她笔记的书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良久,她才哑声道:“公主上次既然是说笑,绍民却是个好奇的,不知,公主的qíng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令陛下的掌上明珠也求之不得。”天香愣了下,看着冯素贞问询的眼神,qíng知自己上次脱口而出的那句“冯素贞”是当真把她吓到了。所幸她早知冯素贞迟早还会有这么一问,也已经备好了一套说辞,却不急着应答,只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我说有用的,你怎么啰啰嗦嗦像个老头子似的,问了又问,烦不烦呐?”
“公主,绍民既非你心中的良人,实在不想再耽误你的余生,何况,”冯素贞缓声道,“绍民从前书生意气,以为读书中举便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却发现为官数月以来,汲汲营营所倚所恃所谋所顾及的,竟只是——君心。”她抬起那双温和明亮的眼眸,真挚道:“绍民不才,已有去意!”
遽然间,天香只觉得心头处仿佛被什么剜了一块,空得生疼,冯素贞后面所说的一切她都听不真切了,满心的混沌中只记得一件事:冯素贞竟是想走!
走去哪儿呢,李兆庭可还在朝中啊,你这时候走掉,又是想将自己的余生,jiāo到谁手中呢?
不敢细思,天香方寸已乱,只恍惚盯着冯素贞的眉眼,在头脑中极力回忆上一世此时的qíng形。前生妙州事了,走的人不是冯素贞,而是与一剑飘红仗剑江湖的她。难道真是自己这一世弄巧成拙,反而bī得冯素贞在父亲平安后决意归隐了?
天香面色白了几分,隐在桌下的拳头紧紧攥着,铅华未染的苍色长甲刺得她掌心一阵阵刺痛——不对,不对,上一世冯素贞也是一力促成诸事尘埃落定,却最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留了下来,这一世,定然也有这样一个理由留下她!
深吸一口气,天香稳住心神,起身背转了身子,冷声呵斥道:“冯绍民,你枉读十年圣贤书,竟是如此没有担当,知难而退?你说你不愿再为君心所掣,但君心何尝不是国计?你读书登科,焉不知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父皇需要你,皇兄需要你。既是想开万世太平,便要帮他们父子恢复天伦,减除jian佞,匡正朝纲,才能造福苍生。你这去意,来得好生荒唐!”
冯素贞默然不答,只垂着头,似是由着她叱责:“公主,陛下圣明,这等朝廷大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你是女儿家,无需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天香愤然回身:“你现在倒是想起来,帝王家事即是国事了。在我享受锦衣玉食胡闹贪玩的时候,我的父兄无谓地闹着别扭,把这大好的江山jiāo给jian邪之徒……驸马,你说自有父皇来做主,可谁又说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忧天下呢?”
这话震得冯素贞别过脸去,勉qiáng道:“绍民知道公主素来有丈夫气概,但国本之事gān系万民,不是每日忧心就能有什么助益的。绍民资历尚浅,纵然有心,也是力有不逮,朝中大事,自有诸位阁老和——张绍民张大人转圜,”她顿了顿,“依我之见,张大人不但是国之栋梁,同时也算是良配,不知道公主的心上人,是否能有张大人的才gān。”
天香一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为什么这一世的冯素贞变得如此磨叽——还是那个雷雨之夜的后遗症。
她沉默了会儿,抬起头诚挚道:“你总问我我那心上人是谁,我对你的回答多是虚与委蛇或是打趣,现在倒是不妨与你直说。你那日已然问过,我一时最快说了冯素贞……”天香说着,朝冯素贞看去,冯素贞低着头,没吱声,她继续道,“此话不虚。”
冯素贞头皮一麻。
天香紧接着道:“但我的喜欢,并不是李兆廷对冯素贞的那种喜欢。我的喜欢,是欣羡,是倾慕,是对世间竟有这等jīng彩人物的激赏!”
冯素贞一挑眉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诧异。
天香眼神放远、声qíng并茂、语重心长地说道:“从小我就听夫子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直到我见到冯素贞,方知道,一个女子也可以才华横溢、文武双全,丝毫不逊色于须眉男子!什么李兆廷、刘长赢、东方胜统统及不上她!但你也知道了,冯素贞的结局是什么样的。没有人在意她的才华,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所有人关注的,只是她的婚事,只是要把她塞给哪个男人——”天香声音陡然拔高,“就连她自己,也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的李郎,为此赴了huáng泉路!”
冯素贞心头悚然,几乎维持不住自己本来平静的神色,不由得别过头去,闭上了眼。
天香缓缓道:“冯素贞因婚姻遭逢厄运,我为她扼腕感伤,不由得想到己身。”
冯素贞勉qiáng平和道:“公主的意思是,你由冯素贞的事联想到自己?因而影响了你对感qíng的想法?”
天香连连点头,继续道:“你不知道,宗室里孩子少,我和太子老哥是同一个太傅教出来的。但老哥自小藏拙藏得太狠,我的文武都学得比他更好。自出了冯素贞的事后,我对qíng爱之事甚为恐惧,常常想着,难道我这一身文武艺的才华,就只能耽于儿女qíng长,空付与柴米油盐和相夫教子?”
冯素贞神色似是一动,纤长细瘦的手竟不自觉地抚上了那摞书。
天香心知有戏,趁势继续道:“从前我或许恋慕剑哥哥和张大哥,但此时此刻,我心中,并无儿女私qíng!因为不论嫁了谁,我都成了冠着别家姓氏的妇人,而不再只是皇室的公主。纵然我的夫君会纵着我,而我也难免会因为儿女家事cao劳,易为人所设计,更加无暇关心皇家之事。但眼下jian邪未灭,何以家为?!张绍民好是好,但我在他眼里,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他从来不曾把他心中的大事说与我听,也从来没问过我的想法。若我真的嫁了他,于彼此都是一份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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