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接过了她的茶碗,触手是一片冰凉。
她是如此的心细如尘,皇帝服丹药多年,畏热喜寒,便是饮茶也是如此。常人沏茶以热水冲泡即饮,她却不是,而是开水煮好,将茶水冷却冰镇放立净瓶备用,再以此水重演沏茶之礼。
看似从容简单,实则暗里用心,这便是jú妃独一无二的茶道。
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随意地被替代。而yù仙那老杂毛,竟在看着他东方侯失势后妄图随便安cha一个会沏茶的女人给皇帝,真是,愚蠢。
看着jú妃泪水涟涟的模样,他有些心疼,想去触摸她的脸庞,却最终忍住了,只是含笑道:“多谢——娘娘——”说罢,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是害怕我承受不了死亡的痛苦吗?谢谢,死在你手上,我甘之如饴。
“五月丁未,十三皇弟东方侯僭制事发,建伪宫,集美人,按律当削爵徒之。帝斥之,不忍罪。伪宫美人多有所肖,中有一女,肖妃十分。妃闻而恨甚,于帝前以茶鸩杀。帝大恸,以王爵葬之,擢其子胜为禁宫卫指挥使。”
chūn秋笔法里,东方侯其人其事,桩桩件件,不过只言片语,余下种种,尽被掩去。
将起居舍人撰写的起居录看过之后,皇帝将人挥退,凝视着案几上他把玩了多日的泥偶,猛地一用力,将它拍成了一堆灰土:“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安其道,天下太平。”
旁边站立服侍的王公公不由得一个哆嗦。
皇帝斜眼看向他:“此番,你倒是看来长进了不少,全须全影地回来了。”
“陛下……”王公公见皇帝终于主动搭理他,连忙跪倒在地,一路爬到皇帝脚下,涕泪俱下,“老奴糊涂,险些被阿堵物晃瞎了眼,此番亏得经公主点拨,这才没有辜负了陛下圣恩,捡了条命回来见驾啊。”他嚎啕大哭,好不伤心。
皇帝也没料到他这般反应,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这老狗,死xing不改,朕还不晓得?有朕的香儿在,还治不了你了?话说回来,怎么这几日了,就你这个老狗自己回来了?朕的香儿和驸马呢?”偷偷跑去妙州背着自己闹了个雷声大雨点小,还把东方侯活着送回了京师,若不是jú妃出手,他还当真不能对那大逆不道的弟弟下杀手。
王公公立刻止了哭,抽噎道:“这,奴才刚刚收到妙州的信儿,公主说,她说——说她要与驸马一道白龙鱼服,替陛下巡按京畿!”
皇帝猛地一挑眉:“荒唐!”
“公主,此举实在是有些荒唐!既然妙州事了,我们就应该早日回京,如此一直盘桓在外,若是有危险可怎么办?”京西小道上,小厮打扮的清秀男子一边牵着驴前行,一边一脸正色地向驴背上的“公子”谏言,本以为是打道回府,谁知这位公主却遣散了三十文等府兵众人,只与冯素贞两人向西而去,绕过京城,一路走走停停,奔着宣化府去了。
天香公子笑眯眯的,随着小毛驴的节奏晃着身子:“此言差矣差矣。”
“小厮”一脸不虞:“差在何处?”
天香打了个呵欠:“有文武双全的驸马状元郎在,我怎么会有危险?”言罢,也不管那驸马状元郎薄唇微抿寻思些什么,她只眯着眼,似是犯起了瞌睡。
前世东方侯因皇帝的密旨死在妙州,而今生因她的缘故,把东方侯活着打包送回了京师。她虽多活了一世,却并不知晓自己的改变会有怎样的效果。立刻回京,便是要累得冯素贞去蹚处置东方侯的浑水,难免受到国师拥趸的攻讦,倒不如在外盘桓,让皇帝先将东方侯一案尘埃落定。
不料,皇帝的处置来得那么快。
天香回想起王公公传回给自己的消息,得知十三叔仍是如此不清不楚地死了,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十三叔还是死了……”
前方牵驴的小厮脚步一顿,道:“种因得果,陛下借jú妃之手杀了他,侯爷也算求仁得仁了,不过——”小厮转过头来,秀眉紧蹙,“陛下杀了东方侯,却提拔了东方胜,岂不是养虎遗患?禁军掌天子卤薄,兼卫护京师,陛下将这虎养在了身边,岂不危险?”
天香没有答她,反而问道:“再往前走是哪里了?”
在道旁的茶棚问了路,冯素贞道:“公子,再走个一天左右,我们就要到宣府了。前方五里就是怀来城,今夜,就宿在怀来吧。”
怀来啊,天香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阙,问道:“小厮小厮,你读书多,这怀来城的掌故你知不知道?”
这自是难不住冯素贞:“公子,相传怀来城东是从前huáng帝与炎帝jiāo战之处,huáng帝三战三捷,而后一统,乃有华夏。京畿一地,本是旧时燕云,经后晋石敬瑭拱手之后,成了辽地,自此再非汉家疆土,直至前朝洪武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燕赵之地才重回汉家。前朝土木堡之变以至英宗北狩,也是发生于此地。”
天香微微眯起了眼睛:“当年,我父皇北上进京,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便是怀来。”她远远望着怀来城,娓娓道来:
“前朝时,朝中军饷难济,军纪难明,兵不知帅,帅不识兵,朝廷军队竟如如匪徒一般打家劫舍,杀民冒功。独我太爷爷的天雄军军纪严明,如臂使指。后金屡屡犯边,几次几乎打到京城,明廷无奈之下从大名府调兵,命我太爷爷和伯祖父父子兵入卫京师,主镇宣府。”
“那时我太爷爷已逾不惑,而伯祖父正值英雄少年,虽为少帅,实是军中的主心骨,万余兵丁都是经他亲手训出来的,威望极高。唉,可惜……”天香幽幽一叹。
冯素贞知道,那后来追封为宣武太子的“伯祖父”在后金夜袭时中了一箭,当时便砍了箭翎佯作无事,待击退金军后回去却不治身亡。
“伯祖父回去后便倒下了,军医惘然无措,说是只能靠参片吊命,无力回天。我太爷爷悲痛不已,但大敌当前,金军压境,他无暇想着爱子的身后事,只是想着如何稳定军心。他立时定下了李代桃僵之计,派了个亲兵回江南老家,接我祖父。”
“太爷爷诸子之中,只有我祖父和伯祖父身材、面貌最为相似,若是穿上铁甲,便难以分辨。为免消息外泄,他嘱咐那亲兵也只是说自己身体微恙,叫嫡子来阵前尽孝。”
“伯祖父高烧不退,一日比一日衰弱,却依然撑着每日阅兵,但撑了半个月后,人已经不清醒了,我太爷爷焦心等候祖父,最后,等到的却是我父皇,”天香呵呵轻笑,“我祖父临行当日摔断了腿,所以祖母便把我父皇——一个十岁稚龄的幼童送到前线,替父尽孝。”
冯素贞心中一震,此时天香说的,尽是帝王实录不曾录入的皇室秘辛,而这秘辛,竟起于内宅之中的刀光剑影。
天香继续道:“太爷爷特意到了怀来城等儿子,没想到却等到了小小年纪的孙子,当时就明白祖父夫妇耍的什么把戏,虽怒不可遏但再派人回家已是来不及,就想着把我父皇安置在怀来,自己回宣府阵前再行考虑。”
“江南千里迢迢,我父皇换马不换人地在马背上颠簸了七天七夜,看到太爷爷要走,立时就抱住了太爷爷的腿要跟他一起到宣府去——去杀da子。太爷爷立即抱着父皇奔驰到了宣府,当时伯祖父已近弥留,神志不清,见到父皇时却是清醒了一阵,没说几句话就殁了。”
天香沉吟了阵子复又说道:“后面的事,《太祖实录》里便有载了,你是状元郎,想必是读过这些的。”
冯素贞诵道:“‘太祖携孙缟素披甲登城,告众卒言:“今qiáng贼纵横,吾儿死国,岂不痛哉?然吾本庸劣书生,重荷圣明委任,封疆多故,敢爱发肤?天雄身负三镇文武将吏及数十万生灵之责,既临绝地,哀切无用。吾儿虽死,吾尚有孙,稚子尚言披甲杀敌,标下三军敢否?!”众卒应声壮,气势如虹,九战九克,金贼悉退。’”
经彼一役,京城之危旋解,天雄军声名更壮,多疑成xing的末帝再也不能无视天雄军的功勋,为太祖加封了东方侯,随李成梁主镇辽东。
“这段掌故是小时候父皇讲给我听的,我很好奇,父皇才十岁,怎么胆子就那么大。”天香笑道,“父皇说,他自常州府动身北上,眼前风景从歌舞升平到饿殍遍野,耳边所闻从吴侬软语到山野哀歌,看着山重水复变作颓圮残垣,顿时觉得民生多艰、鞑虏可恨。”
“公主的父亲是一等一的英豪,果有天日之表。”冯素贞由衷说到。
哪怕英雄迟暮,他也曾是英雄,何况在儿女眼中,父亲的形象总是伟岸如山的,哪怕那个昔日的少年英雄,此刻有些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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