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贞惊奇:“你怎么知道的?”
天香不以为然:“我聪明啊。”
冯素贞:“……”
河水随着翻车的扇叶转出洁白的làng花,自永定河汩汩而出,沿着事先挖好的陇亩沟壑脉脉流去,滋润着gān涸的禾苗,泛着晶莹的亮光。
四周一片欢腾,其余村人扛着另一架龙骨水车去了河流的另一处,想必偌大个村落,一架水车是不够用的。北地多旱,多几架水车,可大大减轻劳力,让农人有能力种出更多粮食。
太子一大清早就跟着宋长庚组装水车,累得直喘气,天香看他平素白白嫩嫩的一个少年晒得一身通红,就拦住了他,带着他到河边的树下歇息。
他擦着汗,接过水囊一饮而尽,坐在树下盯着龙骨水车的水流看得出神,忽的诵道:“既如车轮转,又若川虹饮。”
天香望了望冯素贞,二人相视一笑。冯素贞接道:“能移霖雨功,自致禾苗稔。”
太子一声长叹:“这就是活物啊——”
车着车着,自板叶里转出一条晕头转向的大鱼来,站在宋长庚身边的此地甲长哈哈大笑,嘱咐身边的妇人把鱼打理gān净,就在水车旁生火,拔了些田里的时蔬,直接烧了一锅鱼汤。
天香几人的午饭就是这一顿鲜美的鱼汤,太子喝了三大碗后,颇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饿。方才那甲长一阵大笑,捡了树枝把生的火扒拉开。几人这才瞧见柴火下面的土是翻过的。甲长把土翻开,看到里面是被柴火爇熟了的板栗和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宋长庚轻咦了一声:“咦,怀来也有了洋芋?”
甲长笑道:“是南方的行商带来的种子,好种得很,如此爇熟,很是香甜,宋先生,几位公子尝尝看。”
太子吃得一头一脸都是土,却觉得香甜无比。
几人吃过饭后,另一部水车也搭好了,几人便告辞向城里回去。
宋长庚心qíng很好,又扯着几人认了好些庄稼。
太子和冯素贞都是十指不沾阳chūn水的主,几次三番张冠李戴,五谷不分,天香在一旁哈哈大笑。
“哎呦,大蒜和水仙都分不清……”天香揉着肚子,笑得撕心裂肺。
冯素贞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伐,和一起被嘲笑的难兄难弟太子走在一起。天香自知自己有点忘形,小跑几步继续对着板着脸的冯素贞嬉皮笑脸,要逗她笑一个。
太子看不下去了,严肃道:“妹妹,你怎么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爷。”
冯素贞:“……”
天香:“……”
一路笑闹着回城。
太子灰头土脸的,一进宅院就直奔去洗澡了。宋长庚却道心qíng好,要去城南打两斤老酒,再去买几两烟叶,冯素贞不放心老人家,便带着单世文跟着一道去了。
热气消退,天色将晚,家里请的厨娘已经备起了晚饭,袅袅炊烟升起,阵阵饭菜香气传来,让天香只觉得满心安恬。
耳畔生风,天香向院子中望去,一剑飘红翩然落地。
“近来yù仙帮的人少了许多,可能他们放弃了宣府这边,去了别的地方吧。” 他近日一直在怀来周遭巡视,见到yù仙帮的人,就设法将他们引走,大半个月以来,效果显著。
天香对他的勤勉很是感激,邀他坐下一道吃饭。
天暗了下来,外出的人仍未回来。
直到太子都忍不住出来说饿了,宋长庚和冯素贞仍未回来。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天香的心也悬了起来,见她频频望门,一剑飘红持剑起身:“我去找找他。”
天香拦道:“不必,剑哥哥你对怀来城没那么熟。驸马身手很好,我相信她不会有事。可能被绊住了吧。”
正说着话,门被叩响了,开门一看,正是一脸yīn沉的宋长庚,他身后跟着冯素贞和单世文。
宋长庚沉着脸直接进了房。
“怎么才回来?”天香忍不住小声向冯素贞打听……
冯素贞笑吟吟地提着手里的物什:“没事,没事,怀来蕞尔小城,商贾虽多,东西却不好买。”她神色如常,不慌不忙地掩了门。
天香将冯素贞和单世文拉进房里:“怎么了?”
单世文侧头看冯素贞,冯素贞长叹一口气。
方才宋长庚没买到烟叶,径直去了自己的烟友——怀来知县府里,却看到怀来知县一脸愁容。任职的第三年,他的考成忽的改了,税赋的比重大大提高,这意味着,怀来的商税和丁税,都要提了。
至于加倍的原因,知县也不明就里,只说是京里向地方要钱。
天香心一沉,向单世文问道:“京里有消息吗?”
单世文大摇其头:“京里没听到什么风声。”天香心生狐疑,回房把鸽子“长公主”放了出去。
饭还是得吃的。
冯素贞去宋长庚房里请了几遭,总算是把老爷子喊了出来。
席间气氛略显沉闷,只有太子吃得欢畅。吃着吃着,他忽然把头抬起来,问道:“宋先生,龙骨水车装好了,是不是可以教我,怎样做能飞的木鸟了?”
“啪”的一声响,宋长庚气冲冲地扔了筷子,抖着食指指了太子一阵,怒气冲冲地回房去了。
天香揉着额头,太子一脸茫然。
绕了半个多月的圈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一般。难道非得跟前世一样,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自己这个哥哥才能清醒一些?
晚饭后,太子闷坐在院子里。他自己用做水车剩余的木料做了个竹蜻蜓,双手一搓,飞上了天。
天香接住了那蜻蜓,坐在了太子身边:“哥哥,怀来要加税了,宋先生心qíng不好,你就先别提你那木鸟的事儿了。”
太子“哦”了一声,歪着头想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加税了就不能提木鸟的事儿呢?”
天香:“……宋先生心系民生,一旦官府加税,百姓日子就不好过了,他心qíng不好,自然不想跟你聊木鸟。”
太子仍是不解:“加赋之事,未必就是坏事啊,兴许是朝廷有要紧事,为着民生大计,不得不加。况且,就算他心qíng不好,也可以跟我聊木鸟啊,说不定聊着聊着心qíng就好了呢?我每次聊木鸟都很开心啊。”
冯素贞的声音自身后悠悠响起:“因为在宋先生眼里,你是太子,你有你的责任。对于太子而言,百姓应该比木鸟更重要。你不跟他聊百姓,而是跟他聊木鸟,他就更不开心了。”
太子惆怅:“我宁愿自己不是太子,我只想做个木匠。”
天香气结,冯素贞却是笑了:“你真的想做个木匠?”
太子看着天香的神色缩了缩脖子:“我……”
冯素贞问:“你觉得白日我们见到的村人的生活怎么样?”
太子眼睛一亮,道:“很好啊,田园牧歌,衣食无忧。想吃鱼,就从水里捞鱼,想吃ròu,就杀猪吃ròu,还有那么多新鲜的蔬食,都是我在宫里不曾见过的。”
冯素贞点点头,她唤来了一剑飘红:“剑大侠,明日托你带着太子去乡下住几日,我到时候写封信给你,你带给那地的甲长就好。到时候,又要托你照拂太子了。”
太子是怕一剑飘红的,听她这么安排,一时有些犹豫。
冯素贞道:“乡间能人不少,几乎人人都会木工活计,说不定有人会造木鸟呢?”
太子道:“就这么定了!”
太子兴冲冲地打点行囊去了,天香对冯素贞这般主动的决定有些茫然。
冯素贞摇头叹息道:“不管是你还是张绍民,都太宠他了。”
就算他几经困厄,都始终没有真正吃过苦,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弃如敝屣的太子之尊,背后是多少代价换来的。
是他父亲、曾祖的多年拼杀,是忠臣良将的默默守候,是黎民黔首的小心供奉。
天香哑然。
父祖荣光,他自幼省得;臣子之忠,他视之当然;唯有黎民的付出,他从不曾见。
“你说得对,”天香沉沉道,“他从未真正从自己的身份中走出来过,所以天真地觉得自己可以轻易舍弃这个身份。”前世天香并未亲身经历太子的蜕变,她只是照着自己对付侄儿的法子去教育自己的哥哥,妄想名师出高徒,难免药不对症。
冯素贞淡然一笑。
翌日,面无表qíng的一剑飘红带着兴冲冲的太子走了后,宋长庚才晓得她们的决定。他并未反对,只是向天香求去,天香和冯素贞再三挽留,才让宋长庚暂时留下了。
不知怎的,等了一日,“长公主”始终没有回来,这是天香唯一和京里联系的通道,她不好利用其它渠道去联系张绍民,只能耐着xing子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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