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府里的传信,天香连忙自怀来县衙出来,瞧见门口的府兵多了不少人,知道是张绍民等人回来了。
果不其然,甫一进门,便瞧见太子和张绍民宋长庚坐在堂中叙事。
“天……”张绍民一见到天香进来立时就站起了身,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欣悦之qíng,中途却生生改换了一副恭谨守礼的模样,“微臣参见公主。”
“张大哥何须多礼。”天香忙上前两步,虚扶了一把,张绍民也趁势直起了身。
天香有些恍惚,前世里,两人也曾亲密过阵子,纵然她后来成为了监国大长公主,张绍民也另娶了他人,两人私下相处时,他看向她的眼里仍然满是炽热,两人也不大讲究这些虚礼。
不曾想,今生今世,两人真正疏离成了君臣。
撇去了那些遥远的前尘旧事,天香笑问道:“此去宣大一线,行事可还顺利?”
张绍民开怀笑道:“托天家洪福,再顺利不过了。宋先生之前本就是在各个城池造了红夷pào的,不少人都识得他。宣大沿线的将士有不少都是冀州人士,知道是用神火飞鸦拒了鞑子的宋先生来巡边,都欢悦得很,说是眼下多亏了宋先生,方能守城无虞。若再有了可随身用的神兵利器,年前就能把鞑子打得跪地求饶了。这一个月来虽是我没有刻意授意,但已有不少戍边的武将上书为宋先生夸功了。”
东方胜莅临怀来的第二日,冯素贞便和张绍民定下计谋,由作为钦差的张绍民带宋长庚巡边修缮升级火器,为宋长庚夸功,分散朝廷对太子的注意力。
天香依然记得,那一日,冯素贞和张绍民背着她在书房密谈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连于政事上相当老道的张绍民都对天香由衷地赞叹道:“以正合,以奇胜。太子能有驸马这个妹夫,实在是大幸。”
虽然仍是不知冯素贞神神秘秘地定了什么样的计谋,天香却也不担心。只要冯素贞在自己身边,不管她想做什么样的事,自己都定会助她功成。
“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辛苦了宋先生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受这车马之劳。”见宋长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天香不由得有些愧疚。
宋长庚慡朗笑道:“哪里哪里,张大人备的马车甚是舒服。倒是一直在外,老夫没能好好教导太子爷,躲了个清闲。”
太子眼睛一亮,忙道:“宋先生,我近日一直在研究火器,得了个新的火药配比,你来与我一同试试,看看这样能不能让木鸟飞起来!”
天香拦住他嗔怪道:“老哥你消停会儿!宋先生和张大哥可不是你的木鸟,不吃不喝不知疲累。”
太子这才意识到两人刚刚奔波回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我错了,我这就去叫人备饭,为宋先生和张大人接风洗尘。”
此言一出,一屋子人都笑了。
看到如今的太子,和最初相比,虽仍是摆脱不了痴念,却满是生气,多了几分人qíng。天香不由得眼窝有些发热,微微笑道:“也对,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备饭备饭。”
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之后,张绍民便告辞,天香考虑了片刻,亲自将白日里购买的大氅拿了出来:“张大哥一去月余,一转眼快要入冬了。前日我恰巧去裁fèng铺子做了衣裳,也顺手给你和宋先生买了两件狐裘大氅,来试试合不合身吧。”
张绍民本能地客套道:“这怎么使得。”
天香笑道:“张大哥勿要推辞,你们都为了我哥哥而奔忙不得安歇。我虽是公主,却是无权无职,也就是有闲有钱罢了。”
张绍民朗声笑道:“公主应是知晓,你这有闲有钱,可是多少人奢求不来的福气!”
天香笑着摇摇头,念及前生种种,缓声道:“这点或许是别人苦求而不得的,但我晓得张大哥素有鸿鹄之志,是不屑于这份安逸福气的。”
“公主过奖了,”张绍民唇角克制地扬了扬,接过那柔软的皮裘,抚摸了一下,就披上了身,而后缓声道,“很是温暖,想必今冬不会太冷了。多谢公主关心,臣是南方人,虽说宦游三年多,仍是习惯不了这北地的寒冬。”
天香面露悦色:“那我这寒衣却是备得及时了,也不枉我在裁fèng铺子里挑了那么久。裘衣是好挑的,其他衣服我只备好了料子,待你们休息好了亲自去量量尺寸再做。”
张绍民眼神微动,问道:“公主应该也是给驸马做了衣裳吧——今日怎么没看到驸马?”
他问起冯素贞也是应该,天香自然而然答道:“她前两日送信与我,说是去了临县征收一笔军粮。想必也快回来了。”
张绍民在走之前便晓得冯素贞会关注军中庶务,听着也没有太多意外,只是说道:“以驸马之才,应付此类庶务想必是没什么问题的。天确是冷了许多,公主多提醒他保重。也不知驸马是南人——还是北人,是否习惯北地的气候。”
天香心中生出一丝怪异,却仍是笑着应道:“张大哥放心,我已为她备全了。”
张绍民好似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叹:“哎呀,却是我忘了!公主,驸马今岁入京参加秋闱,报的籍贯,好像是辽东人士?是北地人的话,想必是了解这北地气候的。”
天香心下微沉,仍是平和应答道:“驸马应是北方人没错,她那一口官话与京城也没太大差别。”
张绍民点头称是,仍是随口问道:“不知驸马家中可还有亲眷?再有三个多月就是年节了,若是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些人手将驸马的亲眷接到此间来。”
天香淡然辞道:“这却是不必了。驸马鲜少言及亲眷,好像是少年失恃失怙,至于是否还有其他旁系亲属,待我回头问问他罢。此事张兄无需挂心,我自会帮他cao持的——何况,若是张兄和驸马谋划得当,想必我们很快就会返回京城了。”
张绍民闻言一愣,迟滞了片刻才轻松颔首道:“公主说的是,纵然我等筹谋一时不能奏效,年关将至,正旦大朝在即,陛下自然不会让太子在这小小的怀来过年。”
两人又闲谈了两句,天香便以要张绍民多休息为由送他离开了。
待回到了怀来县衙的住房里,张绍民面上始终挂着的笑容瞬间退去。他慢慢蹙起眉头,有些不舍地解下了那件温暖的大氅,将它搭在一旁的椅子上。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来,那是他离京前托辽东边境的同科打听的消息,因意外离京,竟是几经周折才到了他的手里。他抽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将那封信函凑近了烛火。
火舌很快吞噬了大半个信封,明亮的火光渐渐照亮了信尾尚未被烧毁的四个字:
查无此人。
怀来城西门处,守城的将官远远地便瞧见了二里地外浩浩dàngdàng的车队。早在昨晚已有斥候前来报明,怀来卫都指挥使单世武和驸马吏部侍郎冯绍民将于正午押粮抵达。
长长的车队里,驸马冯绍民心不在焉地勒马前行,秀眉轻蹙,仿佛思量着什么。此趟公差倒是简单,是那逐鹿县令一时昏了头,竟想要扣下一半过年,但他却不是为了中饱私囊。逐鹿县距离怀来不过百里地,前番鞑虏进关后最先遭殃的便是逐鹿县。彼时他们占了先机,逐鹿县在毫无防备之下遭受了一场劫掠,虽是损失不大,但到底还是受了兵灾,多了不少破家的流民不好安置。县令这才动了军资的脑筋。
队伍前头的单世武一路无话,只是频频不经意地用余光瞥向冯素贞,直到见怀来城门就在眼前了,这才放慢了速度和冯素贞并辔前行,低声道:“驸马无需在意,我们在地方边防上,这些事qíng见惯了。”
冯素贞放松了神色回道:“单都督何出此言。是我一时心软,到底还是留了几十车粮糙,单都督不怪我妇人之仁就好。”
单世武似乎松了口气,沉声道:“驸马见外了。那城倒屋塌的惨状谁见了都会有几分心软的,纵使是单某这个粗人,看到那些衣不蔽体的孩童,也是有些眼酸。”
冯素贞微微颔首:“都说慈不掌兵,但若是为将者心底对同胞子民没几分慈念,所掌之兵也都是无根的豺láng,是不可能上下同心的。纵然一时能胜,也不过是bào虎冯河、竭泽而渔者,终将有更专制者轻易之。”
单世武心头一动:“驸马倒是对军事用人上颇有几分见解。”怀来卫不少兵卒便是逐鹿县人士,家中老小均还在县中,他早已知道逐鹿如今的惨状,其实他来之前便打算留下些粮糙,却不便自己轻易施恩,毕竟,民不患寡而患不均。
“绍民不通军事 ,但到底还是了解些人心。”冯素贞此时已明白单世武为何要带着自己来出这一趟公差了,她沉沉道:“此行倒是提醒了我,北地需要的粮糙不止军需,京西这般受了鞑子侵扰的地方想必还有很多,如今是秋收之际,犹然如此难为,寒冬过后便是chūn耕,正是青huáng不接的时候,恐怕明年北地的chūn荒会格外严重!都督放心,绍民虽驽钝,但毕竟忝居官位,还跟皇室沾着点关系。绍民自会想方设法,让百姓和将士们安生过了这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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