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看到了怀来高阔的城西门,怀来地处京西燕山山脉,南北夹山,唯东西两方平阔,故而西门修得高大坚固,也是因此成为京城的西大门而挡住了那一万鞑虏的侵袭。
今日的西门仿佛格外森严,门口守卫竟多了十几个人,冯素贞定睛看去,看到为首的一袭金光闪闪的铠甲,似乎有些熟悉。
再走近了些,她听到了一个略带轻佻的熟悉声音:“一别数日,驸马风采依旧啊。”
冯素贞和单世武各自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东方都督。”
东方胜大步上前笑道:“都是同袍,何必多礼——”他把头一转,直勾勾地盯着冯素贞道,“不知驸马此行可还顺利?”
冯素贞只觉得他目色沉沉,其中仿佛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绪。她客气应道:“托都督的福,此行自是顺利得很。有劳都督出城相迎。”
东方胜挑挑眉道:“何谈有劳,驸马这么细皮嫩ròu的模样,却要出这趟苦差事,才是真的有劳了。”
单世武见冯素贞秀眉微凝,上前一步道:“是下官办事不力,才累得驸马陪我一道在外奔波。这百十来辆粮车堵在门口实在是不安全,东方都督,我们进城再叙话吧。”
东方胜敛容看向他,道:“叙话倒是不必了,我只不过是见二位几日未归,有些担心,这才出城来迎一迎。”
单世武和冯素贞都有些惊讶,两人不经意地jiāo换了一个眼神,冯素贞道:“都督如此关怀,倒叫我等受宠若惊了。”
东方胜笑道:“我素来是个亲和友善的人,何况驸马论起来是我的妹夫,我自是应当多关怀着些。好了,话不多讲,二位几日奔波,还是快快进城吧!”
冯素贞默然,向东方胜欠身施了礼,便径直向城门走去。
“冯素贞,我可抓住你了。”擦身而过之际,耳畔传来东方胜幽幽的低唤,冯素贞周身一凉,宛若被刺骨的西北风穿了个透,却硬生生忍着没有转过头,大步朝前走去。
她仿佛听到了身后东方胜的大笑声。
校场旁的粮仓均已大门dòng开,一百五十车粮糙徐徐驶入怀来卫中,车车入库。顾承恩出手大方,除了米面之外,竟然还送来不少口外风gān了的野味。
单世武见冯素贞自城外归来便一直是眉头紧锁、老神在在,以为她是累了,迟疑了下还是开口劝道:“此间的事qíng自有儿郎们解决,驸马辛苦,不妨回房休息吧。”
冯素贞醒过神来,摆了摆手:“单都督,我没——”
话未说完,一旁传来了通禀声:“——禀告冯侍郎、单指挥使,天香公主銮驾到。”
车马刚刚驰入怀来卫的正门,天香已经掀开了车帘朝外望去。
早间张绍民言有所指的试探让她有些不安。须知道,前世里,也是张绍民第一个暗示自己已经戳破了冯素贞的身份进而使她们走了昏招。
冯素贞的身份,自然不会瞒一辈子,但眼下,还是得紧紧瞒着。
心思转得太快,以致于当冯素贞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线中时,天香一个激动从尚未停稳的马车上蹦了下来。
冯素贞被她唬了一跳,忙搀了一把帮她站稳,皱眉低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公主怎么毛手毛脚的。”
天香讪讪一笑,岔开话题:“你回来啦,差事办得如何?”
冯素贞无奈地笑笑:“还算顺利吧。”她此刻满脑子都是城门口东方胜的那一声有如惊雷的低唤,也无心和天香详说。
天香却是兴致勃勃,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两人一路寒暄直走进了议事厅,天香见冯素贞面色疲惫,这才收了话头,关切道:“你可是累了?”
冯素贞抿了抿唇:“是有些疲惫。”
天香歪头想了想:“那我不扰你了。此来只是给你送几件衣服,你自己试试合不合身吧。”说罢,她从身后随从手中的包袱里抖开一件黑色貂裘斗篷,披在了冯素贞身上。
冯素贞一怔,竟由着天香在自己身上摩挲。
天香认真地帮她系拢了领口的扣子,顺势在她肩上拍了拍:“这两日我跑了怀来好几家衣裳铺子,都没找到称心的裘衣。这一丝杂毛也没的黑裘可是我用公主的名头才从县令夫人处克扣过来的,你近日一直在外奔波,自是要穿暖些。”
一貂之皮方不盈尺,积六十余貂仅成一裘。能穿裘服的多是官宦贵族之家,寻常的店铺里还真是买不到好的。身上这件衣裳虽不打眼,但色泽纯正,光华暗生,绝非凡品,确实是颇费心思。
冯素贞心头一暖,顿时觉得方才贯穿了周身的寒风统统被屏蔽于外了。
服貂裘者立风雪中,更暖于宇下。
她微微扬起唇角,退后一步躬身谢道:“公主有心了,微臣五内铭感。”
天香看着她这般郑重,一时竟有些局促,踌躇道:“你的夹衣什么的裁fèng还在做,我也尝试了下,寒衣我实在是做不来,便做了些小东西,你拿着……随便用吧!”说罢,把什么东西往冯素贞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冯素贞叫了她几声,见她都没有回头,只得揣着她塞给自己的东西进了房里。
待进了自己起居的耳房,她打开了那个包袱,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不由得一时哑然。
竟是几双洁白的冬袜。
冯素贞哑然失笑,自己自小受的的闺阁教育,读书习武之余女红活计都还是下工夫练过的,那个xing子不羁的天香公主,也会学着做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吗?
她一时不知作何感想,拾起冬袜来看了看那fèng得犬牙jiāo错的针脚,她不由得笑了出来:恐怕这袜子穿上就会漏。
布料是触手极软的,既暖和又吸汗,是用了松江棉布,但远没有宫中的贡品那么jīng致,怕是怀来的松江行商带来的。
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她猛地抬起头,将耳房中的所有陈设都扫视了一遍。
她的目光忽然凝住了。
四更初,天色浓黑如墨,怀来城南已是人声鼎沸。
隶属京营的把总朱九筹站在城门上挠了挠脑袋,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溜圆:“个乖乖,怎么今天这么多人?这都是钦差都督批过准许出城的?”
怀来守门官张四搓了搓手,打了个呵欠:“过年了,行商都回家了。这些人是徽州人,团结得很,自行组了商帮,半个月前就由商会会长替他们向你们都督拿到出城的许可了。原定了要后天走,昨天晚上就跟我打了招呼说是要今日提早动身,赶路回家过年哩!”
朱九筹愣愣盯着脚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这、这得有多少人?”
张四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对着灯笼眯眼瞧了瞧:“二百一十五个活的,还有一个死的。”
朱九筹没转过弯来:“啥?咋、咋还有个死的?”
张四一摊手:“这一大帮子人来了小半年,才死了一个算少的了。”
朱九筹吃了一噎,梗着脖子不再问,转头下了楼。
时辰到了,城门dòng开,朱九筹目光如炬地盯着一个个过往的商人,心下一个个计着数字。一旁的张四张罗着一个个查看着路引,核对来人长相。
他的大名是从军之后上峰为他取的,原因就是他虽不通文墨,却jīng通数算,过目即可估出来敌人数,“此儿形似粗疏,俨然心中自有九筹”。
细细查了一盏茶的工夫,后面忽然响起了嚷嚷声。“别急别急,让我家老人先过!”不知道谁嚷了一声,险些打乱了朱九筹计数。
他循声望去,只看到人群之中一个黑漆漆的棺材如凌空飞过来一般徐徐靠近。他吃了一惊,举过火把定睛细看,却是四个黑衣的力夫扛着那棺材靠拢过来。
他暗道晦气,上前打量了一番冷脸道:“棺材放下来。”
一个一袭白布麻衣的青年男子苦着脸上前,恳切道:“官爷,这里边是我日前过世的老管家,连他也要查吗?”
朱九筹上下打量他一遍:“怎么你家管家过世,你还跟着带孝?”
那青年男子嘴一咧,竟是眼圈泛红,泫然yù泣:“官爷有所不知。小人自幼家父早逝,是老管家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可谓如师如父,qíng分不同一般主仆,如今人过去了,便是不能尽三年的孝道,为他带个孝也是应当的!”
他话音刚落,一旁便有人跟着道:“是啊是啊,张老头也是不易……好不容易曹家大郎出息了……”
“肃静,肃静!”一旁的张四见状,忙高声喝止了议论,他匆匆走上前,见到青年男子,不由得一愣,忙扯着朱九筹的袖子拉到一旁,“朱将军,人死为大,这棺材还是不用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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