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再联系刚才听到的那一声怒吒,冯素贞心里对眼下的qíng形有了几分了然:程青玉这个仗义xing子,还真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变。
她定睛朝那些江湖人看去,顿时愣了——怎么会是他?
那为首的huáng发人却是个老熟人,yù仙国师座下大护法——金亢龙。
“你这小娘皮,竟敢拦着官家行事?”金亢龙怒骂一声,挥手道,“刚好今日出来没什么收获,把她也一同带走!”
“且慢——”曹天瑞上前一步,挡在程青玉身前,和气笑道,“这位英雄有话好说,我这妹子不懂事,其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金亢龙上下打量了曹天瑞一遍,冷笑道:“误会?这小丫头扰了我们替天子办差,是欺君之罪!”
“对!欺君之罪!”他手下的喽啰叫嚣起来,一个壮汉上前几步,挥拳就朝曹天瑞打去。曹天瑞生怕伤了程青玉,也不敢躲,只得抱臂抵挡想生生挨过去。
“大胆!”冯素贞勃然作怒,再也忍不住,挺身上前拦住了那壮汉的拳头,稍一运力,将他带了个趔趄。
金亢龙定睛认出了她,顿时大惊失色:“是你?”
冯素贞冷笑,慢声道:“不错,正是我。”
金亢龙狐疑地看了看她身后,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心底更是止不住地疑虑。他咬了咬牙,喝止了身后的手下人:“见鬼,我们走!”
他身后的喽啰显然不解为何如此,骂骂咧咧地还想上前挑衅,被金亢龙长刀一挥打了回去,只得悻悻走了。只是临走时那盯着几人的目光,有些渗人。
“闺妮闺妮,没事吧?”老叟向少女踉跄奔去,爷孙俩抱头哭做了一团。
冯素贞上前温言道:“老丈,可受了伤?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吧。”
那老叟抹了抹眼睛,却急急道:“公子是外乡人?还是快些出城吧,这些人哪里是好惹的!”
冯素贞qiáng压着火气:“外乡人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由着这些人犯王法不成?”
老叟苦笑道:“公子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宠信的是何人?乃是yù仙国师!这帮人,就是yù仙帮的帮众,刚刚那领头的就是国师座下第一大护法——金护法!”
冯素贞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满心疑窦:“他们来邯郸做什么?”
老叟叹气道:“他们自打月前便来了大名府,说是替圣上征收接仙税来造那接仙台。有银钱便出银钱,有人力便出人力,若是都没有,就要拿人口去抵啊!我许久没有进城,今日带着孙女来才听说了,正要出城躲避,没想到还是和他们碰了个正着!”
冯素贞顿时恍然,怪道这偌大的市集只贩卖些不值钱的土货,摆摊行商的都是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原来是有这催bī的恶徒。
她默然无语,咬牙道:“老丈放心,这些,我等是不怕的。你们也不用怕,他们一时间不敢再在此处为非作歹了。”
那老叟虽是千恩万谢,眼中却是不信,只是带着孙女匆匆忙出了城。
冯素贞三人再也没了逛街的兴致,只能意兴阑珊地向居住的逆旅走去。
远远地又望见了城门处的红衣pào口,冯素贞感慨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纵然大名府是天朝的龙兴之地,也免不了让这些宵小横行霸道——不,就连朝堂之上,也是这群宵小在翻云覆雨……”说着说着,她不由得面露一丝讥诮,心底却是惘然。
然而,这些天下大事,与己何gān呢?只要自己和父亲归隐山林,纵然那yù仙杂毛覆了天下,改朝换代,也扰不到她父女身上。
悠悠青史,从来只记帝王将相家史。若她自甘做一个升斗小民,专注于柴米,不关心那青史,青史自然也不会记住她这么一个小人物。
她轻叹一声理了理裘衣的领子,目光陡然一凝。
可是——那个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
在大名府人来人往的喧哗中,她的世界陷入静谧,仿佛又听到了那人满是愧疚的自责声:
“……在我享受锦衣玉食胡闹贪玩的时候,我的父兄无谓地闹着别扭,把这大好的江山jiāo给jian邪之徒……”
“……驸马,你说自有父皇来做主,可谁又说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忧天下呢?”
“……我不该沾染这因果,我只需要做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整天胡闹就行了……”
而后是自己鬼使神差许下的然诺:
“你心中既被这因果所困,我便助你,圆了这因果。”
她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讥诮一点点地收了回去,渐渐归于平静。
自己答应她时,真的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吗?
这因果呵,一旦沾染,便丢不开了。
怀来小院正堂内,天香一手摩挲着封皮写着清隽小字“闻臭亲启”的信瓤,似乎出了神,一gān人等静坐一旁,听着堂下纤细瘦弱的男子将短短几日前的变故娓娓道来。
最后,他叩了个头:“公主明鉴,糙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天香捏了捏天应xué,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信你说的不是假话。”
单世文却是忍不住问道:“你说是有人占了你的名头出了城?那,你的乡党都走了,那你就不回乡了么?”
名为方大生的青年男子道:“曹会长和糙民说,让我暂且忍忍,不久后他们回再回怀来,再带我回乡。”
单世武追问道:“我记得,你们商帮来时是租了城南的一片院落,走前是退了租的,这几日你藏身何处?”
方大生道:“恒泰昇,我藏在恒泰昇的分号里,是曹会长和一位公子爷领我去的。那位公子留书与我,说是待过了五日后,再来送信给公主。但恒泰昇的掌柜昨晚说有人在打听城里的徽人,糙民心下不安,担心有什么纰漏,所以今日匆忙来了。”
单世武大为诧异:“恒泰昇?”怎么又和那家惹事的钱庄扯上了关系?
天香细眼朝方大生打量了一过,身形个头确实与冯素贞有几分相近,只是模样气质却是云泥之别。他来得颇为莽撞,也未加遮掩,想必会被门口东方胜指派来盯梢的人加以注意,如此一来,冯素贞不在城中之事也就瞒不住了。
所幸,已经过去了三日,若是那人日夜兼程,想必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她让人将方大生带下去歇息,而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
书信不长,她很快就看完了,信手将信函递给了一旁眉头紧锁的张绍民:“张兄,你看下。”
张绍民有些意外,一目十行地将信看罢,眉头陡然一松。
天香问道:“张兄你看,驸马的打算可行得通?”
张绍民长身微欠,沉声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算无遗策,驸马确有经国之才。”
单世文见自家兄长满脸心事和yù言又止,却是克制着一言不发,忙开口替他问道:“驸马可吩咐了什么?”
天香点头道:“你自己看吧。”
她话音刚落,单世文就从张绍民手中抽走了信瓤,凑到了单世武一旁递给他看。单世武瞪了他一眼,见天香和张绍民面色如常,这才就着单世文的手读了起来。
天香起身走向堂外,朝着院外南方的天际望去。
她胸口堆砌着无法为外人道的块垒,沉甸甸地,压得她鼻尖酸涩。
冯素贞的信中写的俱是她南下购粮以备chūn荒的一系列安排。此信与其说是写给她的,不如说是写给单世武的,写给宣大一线父母官的,写给北地千万军民的。
身后传来单世武“原来如此”的叹声,她低下头,端详着她方才摩挲了半晌的信封。或许只有这“闻臭亲启”四个字,才是给她的吧。
那人安排得甚是周密,连后续的筹借粮款的方法也一并写了进去,显见去意坚决。其实,易地而处,若她是冯素贞,在这样的困局之下,似乎也只能选择一走了之。
然而,天香还是感受到了两世为人头一回的——委屈。
重生以来,前生的轨迹已经有了太多的变动,已经有太多的事脱离了她的掌控。那些好的坏的变动,在她心中变作沉甸甸的包袱,却都不及那一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将自己大半的时间jīng力都托付在那人身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过犹不及,所耗心力,甚至比前生主政还多。
是我还不值得你信任吗?
是我,对你来说不够重要,甚至不值得让你觉得不舍吗?
甚至,连当面告别都没有,就这样一走了之,将冯绍民其人淹没在青史尘埃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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