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的名头,宇文睿有所耳闻。
她是杨烈的异母妹,小皇帝杨佑的亲姑姑。闲时,宇文睿同尹贺也曾谈论过北郑的山川、人物,尹贺也曾提起过这位年轻的大长公主,加上探报的消息,勾勒出一个风评上佳,极力主张图强的坚毅女子的模样。其父杨灿贪暴,其兄杨烈阴戾,都跳不出“狠绝”二个字去;这个杨熙却完全不似他们的性子,令宇文睿颇为感慨。
据探报,战宇钟情于这位昔日的北郑大长公主,曾经立誓“非卿不娶”。而且,杨熙与战腾不和,是北郑朝廷公开的秘密。和那些懦弱无能、一味贪图享受的皇族不同,杨熙几次三番同战腾起过争执。
想及此,宇文睿的唇角向上勾起,脸上挂了一抹冷笑:这事儿,可有意思了。
杨熙被带了上来。她的面容苍白,身形枯槁,明显带着病色,连宇文睿这个初次见到她的人都看出来了。
宇文睿大喇喇地坐在大殿正中的书案之后,单手按着剑柄。她的姿容出众,身形也挺拔,军旅中的磨练,使得她更添英武气概;特别是她左脸颊上的那道轻疤,不丑,反倒让人更生敬畏。
杨熙高昂着头,无畏地打量着眼前的大周天子。周廷女帝,并非传言中的懵懂顽童,杨熙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具威势,又颇有魅力的人。
可是,周廷皇帝所坐的位置,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那里,本该是她的侄子,小皇帝杨佑日常批奏折的位置。可现在,这个践踏了大郑国土,已然成了他们的“主人”的女子,她竟然就这样大咧咧地坐在那儿,带着征服者招人恨的嘴脸!
杨熙痛苦地咬牙,唇齿间是汤药的苦味,一如她此刻的心绪。即使明知小皇帝杨佑死于战腾之手,即使明知郑廷是败于自家的不争气,她姓杨,她是大郑的大长公主,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自杨熙入见的那一刻起,宇文睿的目光便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身上,从她的脸到她的身姿、气度、衣着。
嗯,是个气度不错的女子。宇文睿默默下了评语。
不过,这会儿,杨熙不由自主地挺直的脊背,以及眼中流露出的愤怨,却让宇文睿想起了幼时邻家养的白猫。猫这种动物,不快活的时候,眼神中就会流露出不善来;当它们想要攻击目标的时候,脊背便会弯成弓形。
宇文睿眉眼间透出玩味来——
她是不怕杨熙攻击她的。一个病弱的女子,能做出什么攻击性的动作?
相反,宇文睿倒不介意借此时机好好欣赏欣赏杨熙的表现。毕竟,她吃过北郑的苦头,她现在是纯然的胜利者,她有资本得这个彩头。
“陛下在此,还不快快见礼?”
龙颜不可直视,何况还是这么直不隆冬地站着盯了半天?魏顺看不下去了,斥杨熙道。亡国公主,无所倚仗,他又是为了宇文睿的天子尊严,所以他知道宇文睿不会责备他多事。
果然,宇文睿没开口阻止魏顺,而是噙着淡笑看着杨熙——她很想知道,重压之下,杨熙会如何反应。
杨熙闻言,既不惊亦不恐,尖削的下巴微微扬起,苍白的脸上是居上位者的骄傲,“我是大郑皇帝的姑姑,御封长宁大长公主。”
言下之意,以这等尊重的身份,为何要向敌国的皇帝行大礼?
宇文睿眼眸眯了一下,她真没生气,她就是觉得有趣:这个杨熙的性子,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儿似曾相识。
宇文睿于是故意冷哼道:“大郑?早已是隶属于我大周的疆土了!这个字眼儿,以后也只会出现在史书中!亡国之族,有什么资格提封号?”
杨熙的娇躯一震,身形晃了晃,像是要支撑不住一般,却又狠狠咬唇定住神魂,她的掌心默默攥握成拳,指尖深抠入肉,几可见血。她的脊背挺得更直,像是竭力不被世间的任何重压所压塌,“三代以后,至今几千年,尧、舜、禹早被不知几朝所取代,世人提及时,仍是无限尊崇!”
三代,指的是夏、商、周;尧、舜、禹都是上古贤王。
咦?宇文睿眉峰一挑,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有意思了。
“你以上古贤王自比吗?”宇文睿嗤笑,“自视挺高啊!”
杨熙的面容一僵,又是一黯。她岂会不清楚自己这不过是在强词夺理?亡国之族,还是亡于皇室昏聩、任用佞臣,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料宇文睿突的话锋一转,道:“郑廷要是多几个人有你这样的风骨,这场仗朕怕也是不好打得很!”
杨熙微怔,蹙眉盯着宇文睿的眼睛,似要确定这个人是不是在讽刺她。她为自己得到的答案而越觉得泄气:周廷的胜利,绝非只是凭借了运气。她入宫的一路上,眼见得周廷军队对城中的百姓秋毫无犯,郑廷的臣工和杨氏皇族也只是被拘禁起来,并未十分难堪。
杨熙默默叹了口气:“亡国之人,何谈尊严?”
宇文睿见她泄气,莞尔:“你巴巴儿地来见朕,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吧?”
说罢,她缓言又道:“朕不是暴君,郑廷的皇族、臣子,朕有旨意,命人不许难为他们。至于杨佑,朕已经让人好生收殓了,以亲王仪礼安葬。”
宇文睿猜想杨熙拖着病弱之躯求见,必定是为了郑廷皇族的安危而来。
杨熙的心头却像被一把钝刀狠狠地挫过,撕扯得痛入骨髓,颤声道:“多谢你……”
她不肯称宇文睿为“陛下”,宇文睿不以为忤。若是这么容易便屈服,那就不是风骨灼灼的大长公主了。
“可是,”杨熙又道,“我今日求见,并非为了此事。”
她的脸上更加煞白,仿佛压抑了许久的心潮再也抑制不住,皆要喷涌而出;而她偏偏要极力克制着,不允许自己失了仪态。
宇文睿盯着杨熙没了血色的唇,心念骤然一动,她终于清楚杨熙像谁了——
这份隐忍,这份傲然若雪中寒梅的风骨,岂不极像景砚?
“你让朕杀了战腾?”宇文睿冷笑。
“是。”杨熙凛然道。
“理由?”
“战腾是个奸佞小人,包藏祸心,几次暗算你,我想,你也早都知道了吧?”
“就这些?”宇文睿挑眉看着她。
杨熙被她寒凉的眸子盯得一紧,昂然又道:“当日,战宇设下埋伏,害你重伤,这事不假吧?”
宇文睿勾唇,逼视她,“朕也听说,战宇钟情你多年,这事也不假吧?”
杨熙抿紧嘴唇:“是。”
宇文睿呵呵:“那朕就奇怪了,战宇既钟情于你,就算你再不待见他,这份执念也令人感动。他暗算过朕,亦死在朕的大将枪下,你不怨恨朕,却让朕杀了他的父亲?难道……”
宇文睿说着促狭一笑:“战宇倾心你,让你觉得耻辱,以至于心中生恨,要借朕之手,报这个仇?”
“你……”杨熙登时怒上心头。她是长公主之尊,父亲和兄长无论为人如何,对她都颇宠溺,小皇帝杨佑也极尊敬她,她活了二十岁,哪里受过这等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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