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婵月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又觉得一万分的喜欢,这人怎么这么不正经!“我想说,合着你把我当专到你这里出局的先生看不成?往日的靡费,都用卖笑还了?”傅仪恒哈哈大笑,“这样浑话,你也只有在我这里才说的。所以想出来就要说嘛,不要憋着。”她拉着王婵月往炕上一坐,王婵月没看她,不知在害羞什么,她也不着痕迹的看了王婵月一眼,就挪开了视线,给王婵月倒茶。
这丫头啊,难不成?
傅仪恒给她把茶倒好,嘱咐她慢点喝小心烫,让人来拿走她的行李,两人商量一圈午饭吃什么,她就拿起《酉阳杂俎》开始看。王婵月也没有多说什么,这大半年来,她在傅家变得越发安静,往日聒噪似乎只是梦境。傅仪恒本来好奇,可她总能从王婵月的脸上读到一种拒绝自己逃避自己的神色,好像这只小兔子被自己吓着了,却又不愿离开,只能小心翼翼的留在自己身旁,把脸对着外面。
你瞒着我,又有何用呢?你是何等冰雪聪明,为何就想不到我也一样呢?真像往日的自己。可惜当日的那人,不像今日的自己。她以为王婵月的心思应该是类似的,便存心想趁此机会朝夕相处多探知一些。她那妖媚的眸子躲在书页后面,时不时露出来瞟一眼王婵月。见她喝茶动作缓慢,时不时还会看自己一眼,害怕被发现便把视线挪到炕沿儿上,望着空气中某处发起呆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眼角眉梢都染上哀凉神色?是你觉得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你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分分秒秒看上去都在忧虑,都在怀疑,都在自责。世上最痛苦的感受之一,就是不得不怀疑先前或者此刻深信不疑的东西。
傅仪恒无由想起夏天回上海吊丧时见到的王霁月和姜希婕。那般要好,内宾只怕有个别聪明的都觉得王霁月就好像他姜家未过门的媳妇一样,在内操持,井井有条。再联想到她们二人镇日那个亲密样儿,什么“她尚未嫁我急什么”之类互为攻守同盟的话,傅仪恒倒打心眼里羡慕起那两人来。
至少她们和爱人在一起。且不论能持续多久,此刻总是幸福的。当初她离开巴黎的时候,早已将心里的爱埋葬了。她以为人生在世,忠孝不能两全,家国不能兼顾,这样的道理也要推及个人。她愿意为理想献身,自愿将得不到的情爱,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一笔勾销。
可现在呢?
用过午饭,傅仪恒本来想和王婵月聊聊天,两人都不喜睡中觉。但王婵月却说自己有些乏了,傅仪恒就让她在炕上睡,反正书房这套炕也暖和的很。拿来枕头毯子,这孩子躺下没多久居然就真的睡着了。傅仪恒本想说什么别着急睡万一积食怎么办,可她入睡如此之快,想她是累了,便由她去了。自己还是歪在炕上倚着靠枕看书。看着看着,从书页上露出的余光看见王婵月随着呼吸平静起伏的身体,真像一只养熟了的小猫。
小猫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开心呢?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忽然发现你对我的情感,就是爱呢?她自己又在心中诘问自己,你又怎么知道了,就开始胡乱揣测小女儿家的心思!
可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她叹了口气。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这只小猫瘦弱的背脊,可念及如此,又收了手。
两人就这样在北平这并不起眼的四合院里既不浪掷也不珍惜的消耗着时光。身体靠得咫尺,心反而隔着天涯。四下寂寂,全不知南京已经炸了锅。
时至下午,心里揣着甜蜜又混着酸涩的王婵月独自一人在炕上醒来,四下无人,兀自起身,走到门口才看到老妈妈在守门。老妈妈见她醒了,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一样说,哎哟王小姐你醒了,怎么样睡得如何,饿不饿渴不渴?王婵月觉她奇怪,倒也懒得搭理,只想要杯茶喝,又问傅仪恒去了哪里。话音未落,傅仪恒反倒从隔壁的耳房出来了。王婵月见她神色犹疑,不知发生了什么,凑上前去问。傅仪恒摆摆手让老妈妈下去备晚饭,正了正神色对王婵月说,西安那边东北军哗变,扣留了蒋中正,要求结束内战,一致抗日,现在一团乱麻,不知道要怎么呢。
王婵月闻言一头雾水,“扣了又能如何?逼着南京政府里的人都答应吗?拿着刀子架在蒋老板脖子上,他就听你的了?要能如此,还有那么多的事?古来这一方诸侯哪有这样容易被人利用的,总得过个三五代人,等继任者不行了才是。”顺手接过了茶,一脸不屑。
傅仪恒哪里料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见底固然不错,就是从她嘴里出来叫人有些哭笑不得。“是是是,你说的是。”转而一想,组织上此刻只怕也乱了,原先和东北军去媾和说的那些话,未必还能作数。她自己倒是不觉得杀了蒋中正就有用。可先在又要怎么办呢?张汉卿那样的土匪,五毒俱全,吗啡若是没戒,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倒叫人想起曹操来。”她自己嘟囔道,纷纷然一团乱麻,若是换做十年前,她早该急了,一腔热血都要烧起来。可如今是如今,
如今。
她吊丧回来之后,才获知赵一曼的死讯。她却哭不出来,甚至缺乏切实的悲哀。志士为国牺牲,有人赌上一切来争取大势的扭转。可总有些什么事不对的。她想努力挣脱出来,看清源流做些事,结果现在发现大势洪流如此,自己根本身不由己。现在局势如此,连组织上要如何走她也分毫揣度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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