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希峻长大了,还有点胡茬子没剃干净,看见她那个姓刘名廷芳的弟媳—据说是私塾先生给改的,最开始叫翠翠来着,最近也准备改回翠翠。她正在忐忑不安,姜希峻倒是一眼看见了她,牵着太太大步跑了过来。
这时候,她觉得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还像他十七八岁时那样,就像那样,一点儿没变。
“姐!”姜希峻大喊了一声,不由分说紧紧搂着他姐姐。他姐姐也不出所料,掉下几滴感动的泪来。等两人松开,姜希婕才看见这小子眼睛也是红的。“姐。。。这几年。。。你受苦了。。。”他想伸手去摸索背后的伤口何在,却又不敢乱动。“没事,活着呢还。。。让我看看你个王八蛋。。。”姜希婕捧着他的脸,一下子又发现了担心的地方,“这几年你受过伤没有?”别跟我似的,还有弹片留在体内。“没事,一点没有。爸爸保佑。”他扭头看着王霁月,“这些年谢谢霁月姐姐照顾我姐姐了!实在无以为报!”说毕倒有些像黄埔的毕业生似的鞠了一躬。
他在家里留了一个月。和家里人说起自己在八路军的故事,也听家人说他们在重庆的故事。他说他曾拜托在重庆的同志代为打听家里的消息,其实断断续续还是知道一点,但是自己这边音讯不通,也不能胡乱联系。知道姐姐受伤都已经是姐姐好转之后的事情了,担心的紧,也没有办法。刘翠翠操着一口想方设法纠正过的山西口音、嗓门有些大—经过克制,否则原先更大—说:“我当时就跟他说,我说你要担心,我就替你去一趟看看。他说你去个啥嘛,说家里人也不认识我,万一当我是个骗子。。。”
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姜希婕喜欢她率性,也就听下去了。王霁月待人宽厚,虽然觉得有点儿吵倒也无所谓,总觉得何必为难一个乡下姑娘呢?王婵月听见山西口音,唤起不太美好的记忆,何况也没什么理由陪着,打听兄长消息的事交给姐姐,打了招呼寒暄过了也就回避了,倒是姜希峻多看了她一眼。傅元瑛病着,屋里躺着根本不见人。徐德馨显然就不很喜欢她,作为大嫂也就打了个招呼,自己上楼去了。她让儿子去待客,自己去照顾女儿。姜邺还记得那个最喜欢陪他玩、什么都可以陪他玩的四叔,十年后重见,叔侄二人却还是一样。姜希婕有时候疑心她弟弟根本没长大,要不然怎么一瞬间就可以变回之前那副少年人的样子。
但姜希婕拾回她做姐姐的自觉和责任,私底下问弟弟,你和翠翠怎么没有孩子?毕竟不像他两个哥哥,姜希耀常年不在家,傅元瑛身体不好。既住一块儿、刘翠翠身体壮得像牛,怎么会没有孩子呢?她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就歧视刘翠翠,她向来对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论断嗤之以鼻,但她的确希望弟弟可以有个孩子。
姜希峻说,他不知道,反正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不育的,不是他就是她。但他觉得也无所谓,毋宁说现在没生孩子还好了,省得带来带去的麻烦。“大不了以后抱一个,你别担心,姐,有孙子给爸爸坟头上香的。等你死了,一块儿供上。”
这年头还能这样说话的而不担心姜希婕会不会觉得不快的,也就是亲弟弟了。
七月姜希峻就要走,说以后有机会自然还会回来的,“和平建国!以后常来常往的嘛。姐你不要担心。”在家的最后一晚,他觉得她姐姐像个老妈子,“是。就是你们,”她一直想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和大哥在战场上刀兵相见,可是说不出口,那种身不由己她再清楚不过,“你们俩要好好的,啊,不许欺负翠翠。”他应好,刘翠翠又叽叽呱呱的说起来,他制止了妻子,又对王霁月再三道谢,王霁月恍然想起当初在北平去探望他和浩宁的时候,道:“希峻啊,这次你回去,帮我给浩宁带句话,”此前她已经问了王浩宁的消息,也让他转达王建勋的话,“你让他也好好的。什么都比不上好好活着,别的都好说。有命在,就还能完成愿望。没命了就。。。”
她不知道王浩宁是否还有机会去槟城把他娘的灵扶回来,她觉得大概没有。她总能从这些GC主义者身上嗅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决绝气息。他们似乎都太过刚直。
姜希峻走了,他说假如路过大哥的驻地会去看看他的。王霁月问姜希婕说这样可以吗?万一把希峻扣了怎么办?姜希婕摇摇头道,他们兄弟俩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不定她这个弟弟还会把大哥给欺负了,毕竟大哥很老实,小弟太狡猾。
她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很多,按照事实判断是她的基本准绳。虽然这些年来超越预料的事情也有不少,但也有很多没有出乎意料。姜希峻来的时候,姜颍没怎么跟她的小叔见面,她生活被两件事充满,第一学钢琴,第二就是照顾母亲。
她非要每天下了琴课之后亲自给她母亲煎药喂药,谁也不能代劳。大概觉得心诚则灵,此举多少可以感动上天,不要收走她的母亲。
在她的记忆里,1946年的母亲分外脆弱。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之后,母亲除了等待舅舅们回来就再无盼头了。她不能陪伴自己上学放学,因为她过于虚弱。每天回家自己就努力的练琴,练习得滴水不漏完美无缺的给母亲听,否则母亲脸上的强颜欢笑实在让她看着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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