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回到上海之后姑姑费尽心机的给母亲求医问药,那段日子里,往家里走的医生每天总有三四个,可是每个医生都是一个说法:太晚了,现在只能养着,能养多久是多久。没人能对她余生能活多久做出判断。她看到姑姑每天忙的半死,忙着把家里的钱转移出去,忙着留下一部分钱来供给日常—她不很清楚如今物价变得如何畸形,更不清楚家里是如何置办每天的生活用品的—晚上她做功课时当然可以得到王阿姨的帮助,王阿姨自然会替忙的没空的姑姑安慰她,叫她不要担心,现在回上海之后药品方便买了,妈妈会没事的。
她也不再是三岁孩子,开始会对大人的话半信半疑。后来她长大了,真的成了一个作曲家,发表的第一首作品就是纪念母亲的。她给作品起名字叫做《最后的时光》。有评论家赞赏她小小年纪就能写出这样深刻的作品,说从曲子中能够听到对生命的绝望和对往昔的留恋。
她默默接收了这赞赏,想起母亲的容颜。母亲从未老去,她只是憔悴了。
十一月,四舅和小舅从欧洲回来了,可是二奶奶已经在路上去世,一同回来骨灰盒从一个变成两个。十二月,她母亲也快不行了。冬日阴冷的上海,她听见卖报人叫喊着报纸上这样那样的新闻,什么制宪,什么议和,什么会议,什么党派,什么名单,她捂着耳朵跑进家门,看见大人们的脸色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
{71}东北停战协议。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人之将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恐惧、却又想提前知道。就好像知道了就不恐惧似的。当人性命将尽时,有的人惶恐至极,有的人疯癫否认,有的人坦然接受,有的人立刻绝望。当然活着的最后时间不会因此在事实上变长或变短,人所能改变的从来都只有主观体验。
傅元瑛觉得自己活了很多年,四十年好像八十年一样。等待显得漫长,慢性病的折磨显得漫长,无所作为的生命显得漫长—尽管家里人不觉得,家里人会认为在他们忙碌的时候自己照顾了整个家—但,那毕竟不是她想要的。所以这一生大概她唯一可以称得上作品的,就是她的女儿。
后来有记者采访姜颍,姜颍说她的音乐事业是开始于母亲的启蒙,因为她的母亲热爱西方音乐,经常在家里播放古典音乐的唱片云云。其实她该把这个启蒙归功于整个家庭,但毕竟母亲去世了,她想将一切的光荣献给她的母亲。
她跑进家,敏感的发现气氛不太对,直觉跑进楼上母亲的房间。她看见她的婶婶,姑姑,亲密的大小两位王阿姨,小姨,舅舅们,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就是没有她的父亲。是啊,怎么会有她的父亲?前两天她听见长辈们议论她父亲在哪里,要不要叫回来了。可是议论着议论着,大家都觉得是叫不回来的。就算能一个电报发到东北行营,他就能抽身回来吗?母亲似乎也认为不要叫了,可是小姑无论如何都要去发这一封电报。
“妈妈!”她扑过去,母亲伸出瘦削的手臂揽着她,“乖。。。”她大哭起来,眼泪跟倒出来一样哗啦哗啦的流,她从来都是一个安静的姑娘,此刻也只是安静的趴在母亲臂弯里哭着小声胡乱喊着“妈妈别走”。哭的用力,脑袋里也发出嗡嗡的声音,对现实的感觉开始变得模糊。她感觉到母亲抚摸着她的头,而王阿姨从后面过来拥抱着她,母亲对小姑说着什么,类似于这孩子的父亲只怕以后依然那样,女儿只能交给你照顾了云云。小姑说说这个干什么,我会照顾小颍的,我会永远永远照顾她。
她哭着,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母亲。傅元瑛微笑着看着女儿,照理该有什么话可说,但她没有。她凝视着女儿这张脸,长的是那样的像她父亲,那张英俊的脸换到了女儿身上就变得清秀美丽,说到姜希泽,啊,姜希泽。。。
“小颍啊。。。”“妈妈。。。”“以后你要。。。跟你爸爸说,”“嗯!”“注意休息,注意身体。。。”
傅元瑛第二天去世了。姜希泽第三天就回来了。听说他是不顾一切的请了假回来。满分疲惫风尘仆仆回到家,把女儿抱在怀里。半个月之后,又回东北了。而姜颍再度变成那个好似父母双亡的孩子。
侄女的丧礼上,傅仪恒时隔一个月再见到王婵月。整整一个月,马上新年了,这算新年礼物吗?王婵月兀自孤独在家疗伤,自那晚的尴尬偶遇之后,她一直就没有见到傅仪恒,自己既没有主动去找,更没有等待对方主动上门。傅仪恒也并非真的要冷落她,她是忙,而且忙的时候还想自己安安静静的思考一下自己到底要怎么办。
她当然不满于只做这样的情报后勤工作,即便此刻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大部分的同志—毋宁说也包括75%的自己—都相信,未来是属于他们的。她不能眼见宵小之辈爬到自己头上,将本来的大好局势再度断送,沉寂十几年争权夺利的欲望忽然回到了自己的体内,开始燃烧。她自问并非想要取得什么声名地位、大权在握,她相信自己可以接受有能者居之,并且这个有能者不是自己,但是,不能,不能,一定不能那些本性邪恶的人。
为此她必须挺身而出。
这一个月里,她活动,她努力,终于等到组织对她说,让她做好准备,随时派回她父亲身边做策反工作。还跟她说,鉴于只有你最了解你的父亲,所以你要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说不定能帮助工作的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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