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仪怕她病情有变,也不敢让她单独睡一间房,就将她安放在自己的卧榻内侧,替她盖了两层被褥。因将内力输了一多半给她,是晚,谢仪便非常劳累,眼皮沉沉的,连睡前那半个时辰的兵书都看得万分勉强,草草收了书,在枕上躺下。睡梦中,她隐隐觉得腰腹上多了些重量,也不甚在意,直至脖颈间挨到一抹寒意,这才悠然醒转,带着两分惊愕,打量骑在自己腰上那瘦伶伶的身影。
她屋里的烛火都熄灭了,屋外上夜的仆人为了不吵着她安歇,也都灭了灯烛,屋内唯一一点亮光来自窗棱里透过来的幽幽冷月。
谢仪不由轻轻呵了一声,骑在她身上的女子冷冷道:“别动。”
多少年前了。彼时她还不到十岁,跟随师门前往大漠交接一桩事情,恰巧遇到敌人的伏击,她的师叔受了重伤,于是谢仪携师叔遁入亓兰的皇宫暂避,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她用一把冷冷的匕首搁在尉迟眠的脖子上,说着稍嫌生疏的亓兰语,让彼时还是个小女孩子的尉迟眠“别动!”
制住了她之后,又喂她吃了一粒丸药,告诉她那是□□,让她乖乖听话,否则不给她解药,她必然肠穿肚烂而死。尉迟眠却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点点头,说声知道了。接下来的小半月,她同师叔藏匿在尉迟眠寝殿的一个阁楼之上,承蒙尉迟眠照料了十数日。这十数日之间,她每日按时将粮食与水送给她,同时表示想跟她学中原话。
谢仪本是那种饮水思源之人,自己受人恩惠,正愁无可报偿,见她这样说,也就倾心相授。尉迟眠因母妃不受父亲待见,连带得她也不得宠,但她本人的资质是没有任何瑕疵的,至少在当年谢仪的眼中,她长相柔美可爱,带着点与中土女子迥异的风致,且异常聪慧,她所教的,尉迟眠几乎都是一学就会,一点就通,仿佛和她心有灵犀一般。到了分别那日,尉迟眠却贴着她的耳朵,用新学的汉话娇声笑语:“谢仪,我知道,你那天喂我吃的不是□□,只是一种补益的中药——你舍不得杀我。”
“谢仪,”此时骑在她身上的尉迟眠,再不是昔日娇憨的柔软的小女孩子,她身着白色寝衣,胸前垂着瀑布似的黑发,姿容绝世,比谢仪生命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担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而她的语声像是在冰雪里浸泡过,“当日我就不该放你走!”
她认出来了。谢仪默不作声。她本以为她不记得了。她还想着,她不记得就是最好,自己不要与她相认。否则得知当日放走的,竟是后来率铁骑踏平自己国度的仇人,内心该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凄惨。
尉迟眠冷笑道:“他们说得对,你们汉人,都是阴险狡诈之徒,别人对你们再好,你们也还是要恩将仇报的。”
谢仪淡道:“公主要怎样。”
尉迟眠的声音颤抖起来:“我要怎样?你把我虏来,将我囚禁,我倒要问你,你想怎样!是不是准备将我等养肥美了,献与比你更有权势的王侯,让他们作践我等取乐,你好继续升官,是也不是?”
谢仪道:“公主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倒也不急着升官。”
尉迟眠的刀锋又往前送了半分,“你还敢狡辩!”
谢仪淡淡道:“我救公主,正是为了报答当日照料之恩。请公主回府,是不想你受人侮辱错待。谢某其实并无半点私心。”
尉迟眠带着几分凄厉笑起来:“你荡平了我的家,还说是报恩?谢仪,你报恩的方式真可怕,而你也真巧言善辩。”
谢仪道:“公主虽然气节可嘉,公主的父兄却皆是寻欢享乐之辈,治理不善,民不聊生,为他国所图乃是迟早之事。”天下分合,朝代更替,再正常不过。况且目今统一是天下大势,不是兴朝,也有别国,亓兰必亡无疑。当然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尉迟眠冷冷地接口道:“成王败寇,由得你说罢了!有人现要杀你,你竟这般面不改色,还在此地侃侃而谈,谢大将军,当真好胆识。”
谢仪忽然笑道:“公主不会杀我。”
尉迟眠愣了一瞬,怒道:“你怎知我不会!”
谢仪也想像当日她所说的那样,还她一句“你舍不得”,然而此情此景,事关国仇家恨,断断不是说此等温存软语的情形,因而改口道:“若是公主要杀我,在我睡梦之中动手岂不更好,何须与我费这样多的唇舌?适才你不杀我,现在便也不会了。”
尉迟眠僵在那里,手里的刀锋往前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倒为难起来了。她实在对谢仪起不了什么恨意,但是她的身份告诉她,她该恨她的。原本她想要质问谢仪,也只是一时气往上涌。她心里的仇家有着正主儿,不是这姓谢的。正在那里无法自处,忽地身子一轻,人被掀了下去,手里的锐器也被夺走。她心想大势已去,谢仪此番定要斩草除根,拔除自己这一大祸患了。
尉迟眠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微微向后仰起了脸,露出一段洁白的粉颈,静待屠戮。
谢仪却只将她那柄短刀收了,回身将她抱了抱安放好,替她盖上了被子,轻轻道:“公主不必担忧,谢仪不会害你。公主原本在亓兰过的日子也并不开怀,谢仪只愿你往后能够一生喜乐。你若是觉得谢仪是你的仇人,从今日起只想报仇,那么谢仪也奉陪。”
尉迟眠扭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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