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应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那个他是说虞啸卿,我笑笑,说:“你还真拿他当神看了。”
张立宪很愤怒的再说了一遍:“他,不,是!”
“好吧,他不是。”我让他的眼神吓住了,我其实也是个挺容易就会被人吓住的主,只要你真的够坚定。
可是……
“我劝你别犯傻,就算他不是,你家师座还有上峰,上峰还有上峰的上峰,师座上面有军座,军座上面还有委座……你看我像堆灰,他们看你也是一堆灰……”
“guī儿子,”他终于忍不住bào怒,冲过来把我压到地上,横肘压着我的脖子用四川话大骂:“老子敬你是个人物,还有三分血xing,没得想到guī儿子给脸不要脸,老子打仗是为了杀日本人,上面烂透喽,你当老子不晓得嗦,上面烂透了老子就要跟到一路混?老子从北退到南,这里是最后一道水了。”
他居高临下的压着我,瞳孔因为激动与愤怒而变得光润莹亮。我忽然发现其实他跟我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是假得很真的人,我们都是真得很假的人,只是他找到了他信得过的人,所以他比我更单纯更执着,更加不顾一切。
我真心希望他没有信错人。
我没有挣扎,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怕了。
他撑了一会儿,放开我,大约下不了手掐死一个懦夫。
然而,他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不怕死,我是怕有人因为我死,然而死得不值。值得,或者不值得,曾经我以为我很明白,可是现在我算不清。
他放开我坐在一边,大口的喘着气,赤luǒ的胸膛急剧的起伏着。我慢慢爬到他身边去,尖着嗓子笑:“你听过鬼哭吗?”他猛然转头瞪着我,目光幽亮,侧脸模糊在暗红色的光线里。
我看着他的眼睛:“听过吗?梦里……断头鬼在说,我的眼睛呢,我看不见,断腿的鬼在四处蹦达……”
“老子听过。”他慢慢弯起嘴角,笑得很残忍:“老子听到有鬼在骂我,guī儿子,死人都回不了家喽!”
我愣了,脸上扯着古怪的笑,他站起身把衣服披上走了,只几步,就没了踪影。
我在那块糙地上躺了半夜。
shòu医失了魂,烦啦在落魄,而我失魂又落魄。虞大少还在见天的讨好我,食品、药品、物资,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一车一车的拉过来。张立宪跟着过来送药,都是些高档药,小小的一个盒子,他直接抱着进我的老鼠dòng,我拎出一瓶药酒晃了晃,计上心来。
我说:“来,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揉揉。”
他挑眉毛很疑惑的看着我。
我涎着脸笑:“你上回不是道歉么,你来我往……明白吗?”
他被我搞得没主意,冷冷的说:“不麻烦了。”
我非常热qíng的凑过去:“怎么叫麻烦呢,我这是回礼……回礼,明白?”
他大概是真的很困惑,又觉得这也算有妥协的意向不应该拒绝,所以把药盒放在一边慢慢的解开上衣,他的眼神警惕,让我有欺负人的快感。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单纯就是无聊,想借个由头硌应他。烦啦撞进来jiāo清点物资的簿子,这里屋里的境象暧昧,让人生疑。因为小醉的事,孟烦了非常不待见张立宪,但凡有一点可能他都不会放过yīn损他的机会。
我看着烦了在门口那么一乐,张口第一句:“哎呦喂,您嘞,您怎么知道我们家团座最近需要泄个火啊?”
第二句:“您这是打算亲自给他当泄火药了怎么的?”
第三句:“嘶……您这模样倒是周正,可毕竟也不是个女的呀,欺负我们团长没权没……”
第一句,张立宪没听懂;第二句,很显然他还是没听懂;于是第三句,他终于听懂了。我眼睛一眨,上眼皮碰下眼皮的功夫,他已经亮出刺刀甩了过去。没太耍手艺,算是留了余地,刀尖离开烦了那张破嘴两尺远的地方飞过去,钉在他身后的木墙上,入木三寸。
“guī儿子,给老子滚!”张立宪咬牙切齿。
我忽然发现这两人应该是互仇,两人都有一种想要拿对方开扁的意思,压抑的燥动。我拉着张立宪把他拦到身后去,冲着烦啦不耐烦的挥手,滚!孟烦了拎着腿不屑的溜了出去。
“这小子,全身上下就一张嘴,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转身去赔笑脸。
“哪个跟他一般见识?”他瞪我。
“对对对,您没跟他一般见识,你跟我见识吧……”我推着他,把他压上Chuang,他没有太挣扎,趴得很坦然。
太懵懂太无知了,连害羞都不知道,我调戏得非常没有成就感,于是我开始觉得无趣。他背上的伤已经收口了,只留下一道道暗色的瘀痕。
张立宪略微动了动,偏过头说:“其实呢,我总觉得你也不是个会怕死的人。”
他的声音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很硬,要么就很软,他说官话本来就不及他说四川话gān脆慡辣,粘粘乎乎的有点糯。我于是贴近他,凑在他耳边说:“我是不怕死。”
他费劲的转过头看我,很惊喜。
“可我怕看着人死。”
“总是有人要死的。”他顿了顿:“你要是怕不值,我跟着你一起去死,行了吗?”
“你就这么想为虞啸卿打赢这一仗?”不可否认,我嫉妒了,因为从来没人这样为我。
“不光是为了师座,南天门是一定要打下来的。你当时赢了我,我是很生气,想通了我也知道那也是你有本事,我十六就开始打了,没见过比你更损的,绝户的仗我也打过,整个连死绝了,就剩下我一个,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打仗要是还怕死人,这就没法打了。”
他说得很慢,他在诱惑我,以完全不自知的态度,用他美妙的信仰。他在诱使我相信他的观念他的神,他在诱惑我放下那些犹疑不安、摇摆忐忑,所有的惶恐与痛苦,他说那些都不是我的错,他在诱惑我像他那样生活。
单纯,正直,血xing,而且有信仰。
我叹息,我说,再让我想想,我真的没办法。
我告诉他其实我原来不叫龙文章,我经过江南的时候,当地守备团有一个排长枪法如神,我觉得他的名字很好听,我就偷来用了,我其实就是个小偷,什么都偷,那个人跟你的神气很像。
张立宪问我那个龙文章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我不知道。
张立宪走的时候我送他出门,孟瘸子斜着眼非常不屑的瞧着他,我忽然生出恶趣味,站在门边吆喝,我说:“立宪兄啊!下次什么时候过来泄火。”
他站定,脚尖在地面上蹭了两下,猛然转身时已经拔刀,刀锋正对着我的鼻子。
周围的人一下都跳起来,紧张的观望。
我冲着他乐,一点不害怕,他握着刀柄一步一步退后,手上没用劲,吊儿郎当的,连手臂都是软的,我早知道。可是他忽然一笑,收刀时骂了一句:“guī儿子。”
我于是就傻了,我看到他的眉梢眼角染着新绿,展颜一笑间,chūn风就绿了江南岸。
那么年轻,那么的……年轻,眉目间缠着新生的枝芽,血脉里烧着热辣辣的血。
张立宪走了之后我蹲在烦啦面前看着他,烦啦忍了几分钟之后终于跟我合体,愤戾的脸上写满了三个字:烦死啦!!
我笑着说:“张立宪比你大两岁,你知道吧?”
孟烦了一开始很困惑,但是慢慢慢慢就变了脸色,过了很久才说:“噢!”
我们都已经老了,很老很老,在漫无边际的逃亡与漫无止尽的蹉跎中磨尽了心力,等待与失望,是人生最初的苍老。
这些日子我过得没jīng打采,压抑失魂,我在压抑我心底里某只名叫yù望的shòu,我想掐住竹内的脖子打上南天门。
我在渴望一些东西,我渴望胜利与征服。
可是我想我是人不是野shòu,我不能凭着yù望做事,我不能因为我觉得能打,就把人拉到死地里去。
我又开始想起龙文章,他的脸,他的神qíng……然而那一切都变得模糊,慢慢淡去,我看到张立宪挑眉而笑,像清风朗日,化雨生烟,绿透江南。
在他身上,似乎有种我发了疯都想要得到的东西,年轻的,生命的朝气。
第四章
shòu医死了,像意外又不是意外,于是所有压在我心底里的yù望在瞬间爆发,我疯狂的向对岸倾泄子弹和pào火,张立宪领着虞啸卿的签条,亲自押了一车弹药来给我,他好像已经预感到我撑不住了。
我是撑不住了,我想找个人来信,我想把自己jiāo出去,我想算了,管他娘的,我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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