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切磋,便是点到为止。
凝光平日在外游历,也少不了跟人切磋,素来深谙此道,可这回却碰上一个大难题,这回的对手,真才实学怕伤了他,可若是放水太过,又成了瞧不起他。
眼看对方突上前来,凝光抬剑格挡,灵光乍现,既不能放水,gān脆一招制胜,速战速决。
他长剑尚未出鞘,待化解开这招突袭,脚步立即右错疾转,陀螺般绕过那人,手腕随之一翻,朝对方的颈上架去——身畔一阵轻风,凝光眼前一花,竟架了个空。
他设想一招制胜,并未留存后手,一时呆立住了,叶凝海眨眼间已在三尺开外,转回身来:
“凝光,拔剑。”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好像已堪破了他的心思,凝光尴尬不已,讷讷拔剑出鞘,硬着头皮道:“哥……”
“你脑袋里装了什么,我清清楚楚的,”叶凝海一面说,一面缓缓退开,“你大哥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你认真跟我比一场,不要胡思乱想。”
凝光一迟疑,点了点头。
叶凝海展颜一笑,顿足而上,剑花一抖,是叶家问水诀的起手剑法。
他虽体弱,武功却从未落下,平素了无杂事,把心法参详过无数遍,招式不偏不倚,几近完美无缺。
知己知彼,凝光滑步避过,揉身变式,金光刺如疾电,对方从容格开,腾身而起,转剑衣袂飞舞。
一边是矫健如龙,一边是翩若惊鸿,如此一来二去,二人的足迹在道路中央绕开一个大圈,四脚拂尘,金花击叠,锋镝铿锵不绝,转眼竟已近十招有余,却依然旗鼓相当。
叶凝海双眸一凛:“凝光,几成功力?”
凝光又被他看破,目光闪烁:“……六成。”
迎风回làng,叶凝海折身而退,胸口气息略有滞涩,微一皱眉。
不急。他不动声色吸了口气,敛气入海,向上布施剑意,向下转运周天,以护心脉。
“六成,你以为能赢得了?”
凝光惊疑,现下在他眼里,兄长的武功就像一潭幽水,看得是浅浅池底,可等落脚下去才发现,这水深得足以溺死别人。
叶凝海面无表qíng,凝光不禁垂眼,若再退让,他一定要发火了。
他握紧剑柄,一咬牙,抬起头来:
“好,十成……大哥,凝光得罪了。”
叶凝海弯起嘴角:“这就对了。”
雷声远在天边,dàng月溪水涟漪重影,雨水终是等不及,密密绵绵从天而降。
尘土滚成浊珠洗净空气,叶凝海眼中只剩剑光,他几乎多半的剑招都被压制,再完美的招式,也不及凝光实战有余。
十成十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五六个来回便落了下风,凝光风发提气,轻剑敛意,重剑乘胜追击,玄铁jīng钢虎虎携风,流霞生火。
这是要动真格的了,叶凝海忽然蹙眉,剑势一乱,抬手压住胸口。
凝光心一沉:“哥!”
他要收剑,叶凝海忽又抬头,目光狡黠一晃,一剑刺出,直挑凝光前襟。
凝光大惊失色,qíng急之下脚步急变,箭一般疾速退开:“大哥!”
一击不成,叶凝海眼中一丝沮丧:“怎么了?”
凝光惊魂未定,恼火道:“你这是使诈!”
“这个……嗯,弟弟要上战场,哥哥是想临时教你一招,”叶凝海习惯了跟人装病,被弟弟一声训斥,有点自惭形秽,笑呵呵敷衍过去,“这叫兵不厌诈——”
他往前走了一步,忽然顿住。
身体里那股气力已耗磨许多,摇摇yù坠,这一开口,胸口竟真的疼了起来。
暗叫一声不好,欺骗晚辈,报应来了。
凝光浑然不觉,双手握紧了重剑,无奈叹了口气:“哥,你赢不了我的,就……放我走罢。”
年轻人终于丢开了最后一丝顾忌,他的语气很真诚,反而更显出一股骄傲,叶凝海目光一动,他本没有打算赢,可就是这一句,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鬼使神差地站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咱们再比。”
他把手伸向重剑。
——阿落阿落,我错了,我下回再也不敢了……这是,最后一次。
古道之上剑气纵横。
绵错金重剑猎猎生风,仿佛开山裂石。绵绵的雨水从天顶落下,金光一闪,仿佛被赋予了力量一般,朝四面八方飞溅开去,两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的剑光,张扬却不跋扈,骄傲却不bào戾,像是活的生命,明艳热烈,而又无所畏惧。
凝光陷在阵中,却比任何人都要吃惊——那个吊儿郎当的兄长消失了,他感觉到的是昂扬的战意,和同类一般的倔qiáng。
以心为剑,这是他的心么?
叶凝海也吃惊,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压下疼痛,一心一意bī他挥剑,虎口被震得生疼,胸口更是几乎要裂开,喉头涌上一股甜腥,他咬牙吞回肚里,嘴角却挂起了一抹笑意,这一回打得真是痛快,混小子,我赢不了?竟敢说我赢不了,我就赢给你看!
凝光呼吸渐促:“哥——”
他担心起来,手上却停不了,仿佛和谁约定好了,这是一场全力以赴的比试,谁都不许退让。
叶凝海听见这声,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个趔趄,跌开两步,重剑顿地,撑住身体。
凝光大惊失色,箭步上前:“哥!”
“咳……没事。”
叶凝海低着头拔出轻剑,一截金光,明晃晃抵住凝光的心口。
“……兵不厌诈……忘了?”
他声音低低哑哑,透出些微笑意,些微得意,他用力端住那柄剑,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脱手:
“凝光……认不认输?”
凝光一阵恍惚。
他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曾经和霸刀柳家的小公子比试,比输了,被对手笑话一通,气得甩开剑,又夺下那人的刀,赤手空拳扑了上去。
堂堂世家子弟,拳脚牙齿全用上,小无赖似的厮打成一团,末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终于也把那人按在地上,咬牙切齿问了一句:
“认不认输?”
孰qiáng孰弱无关紧要,只是那一口气,只是想赢。
凝光想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凝光?”
叶凝海漆黑的眼睛明亮起来,天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使诈,他撑着重剑,站直身体摇摇yù坠,满身满脸湿淋淋全是雨水:“不认也不行,你就是输了。”
凝光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抬头望天,细雨绵绵,哪里有这么大的雨呢。
“行了,”叶凝海微笑,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扭曲,“……你……可以走啦。”
凝光又愣住。
“我,可我输了——”
“唔……我只说比一场,”叶凝海低头,又抬头,脸色苍白如纸,“你……连我都打不过,留下来gān什么?”
凝光呆呆愣愣,一瞬间涌起万千心绪:“哥——?”
“行啦,我就是想和你比一场,就是想……打个过瘾,你看……别人家里兄弟都能切磋,我们……”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大哥……哈哈,你大哥还是可以的罢……你放心的走,家里什么都不要紧……”他顿了顿,轻声道,“让别人好好看看,我们叶家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分别并不是什么高兴的事,越快越好。
他轻轻挥手,快走,快走,尽管去,这一回,什么都不要再顾忌,你是大唐的子民,更是叶家的骄傲。
凝光不懂他的心思,这个原本叫嚣着为国为民的弟弟,此时仿佛被冻住了双脚,一双眼睛就那么望着他,痴痴愣愣,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叶凝海急了,他快站不住了:“怎么还不走?手给我——!”
凝光一僵,左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指尖一疼,破开一道口子。
“……给我背,”景物落在他眼里,一分比一分暗寂,他紧紧捉住凝光的手,划破拇指,挤出鲜红的血来,按在一起,“……家训,背出来。”
凝光浑身一颤,哑了声音:“哥——”
“快背,”叶凝海眯起眼睛,“大哥给你提醒,其一,不得以下犯上,忤逆不孝。”
凝光咬紧牙,眼睛忽然也看不清东西,他仰起头来,第一次庆幸天在下雨:“其二……不得饮水忘源,忘恩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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