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落转眼看他,眼中一点微光,清寒忧冷:
“因为我也要走。”
颜氏一族,师门血仇一日不报,泉下同门一日不瞑,血刑历历在目,看过一次就再忘不掉,耳边是恩师的呼号和国贼的叫骂,每寸肌肤都像被割破,每个毛孔都好像要流血,闭上眼,痛不yù生。
即便如此,他却还是退了一步,心想只去万花谷,跟师公诀别就好,万没想到半路碰上这个人,再退一步,心想这一回,把他平平安安送回家就好。
至此不能再退,再退,要恨的就该是自己了。
叶凝光听他讲完,好像眼前便是血池刑场,年轻的脸上怒意动摇:“……颜氏一族义事,我之前有所耳闻,没想到竟如此……”
他顿住,忽然露出惶恐的神色:“易大哥!”
易落一愣,低头,只见院中廊下一条孤影,叶凝海正仰头望来,他神qíng安静,眼中是纯净如海的月光。
易落脑中空了,下个字都叫不出声。
叶凝海伫立片刻,仿佛只见到灰尘落物,叹了口气,无奈一笑。
易落胸口骤紧:“凝海——”
那人没再抬头,几步转回房中去了。
☆、寸糙自知荣(1)
易落一阵风似的追出去。
房中一盏明灯,悠悠dàngdàng,叶凝海走到chuáng边,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及回身,便被人一把捉住了手腕:“凝海——”
“啊?”叶凝海抬头,“怎么?”
他眼中是纯粹的好奇,易落怔住,慢慢松开了手:“你……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叶凝海微微挑眉,“我是想偷听来着,可你们发现的太快——哦哦”他眯起眼睛,“喔……难道有什么我听不得?”
易落眉头一皱:“没有。”
“那你慌什么,”见他脸色越来越沉,叶凝海连忙住口,“好好,我不问还不行么?”他打了个呵欠,gān脆往chuáng上一倒,“你还去么?我这回保证不偷听。”
易落站了半晌,解下腰间骨笔,叹了口气:
“不去了,明天再说。”
叶凝海看着他又摘了冠链,摆在桌上:“我们住一间?”
“凝光和南军爷本是两间,让了一间出来——近来逃难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四处客满,”易落不看他,却把那冠链又拿了起来,“你不乐意,我去让凝光过来。”
“哈哈,你闹什么别扭?”叶凝海乐呵呵翻到一侧,直挺挺趴在chuáng上,“你看,我又喘不上气来了,你给过来我看看。”
“别装。”
灭了最后那一盏灯,房中只余清静黑暗。
叶凝海一沾枕头,睡意铺天盖地,被几个梦浅浅压过,隐约察觉被下窸窣,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温热的手指,若即若离,小心翼翼的,与其说是握住,不如说只是轻轻碰着。
他睁眼,易落没料到他会醒来,顿时错愕。
叶凝海又闭上眼睛:“阿落。”
易落压低声音:“我在诊脉。”
“我没问你在gān什么,”叶凝海心中暗笑,先握住了他的手,“……不用诊脉,我好好的。”
易落怔忡许久,深深吸一口气,手臂微微一动,把那人拉近了些。
总是这样,他才总舍不得走。
怎么办。
****
一觉睡醒,时近中午。
太阳好像被一层赭雾蒙住,中天里若隐若现。
叶凝海在后院里左顾右盼,没见一个熟人——也对,也就是他能肆无忌惮睡到这个时候,要不是饿醒了,恐怕还爬不起来。
客栈左右人声嘈杂,空气里有飘渺的饭香味,这里却空dàngdàng的。
他正想着,就听角落里隐约传出声音,奶声奶气,像是个小姑娘:
“还差一点,就一点了……”
他抬眼望去,只见院中一棵高树,底下站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头上顶着个小姑娘,正在树底下摇摇晃晃。
小姑娘手里一只长竹竿,啪嗒啪嗒敲着树gān,嘴里仍喊:“再高点儿——”
初夏时节,树冠已然郁郁葱葱,叶凝海好奇踱步过去,看清了枝叶间一点暗青,像个娃娃,又像个布袋。
竹竿敲敲打打,离东西足一尺有余,叶凝海退了几步,微微提气,足根一顿,浮萍一般飘摇而起。
眼前掠过一个人影,小姑娘惊呼一声,那中年人稳不住步子,忙将她放了下来,叶凝海一手摘下那东西,轻盈落地,仔细看看,是个做工粗糙的娃娃,随手抛给女孩:“是要这个?”
小姑娘兴高采烈接了过去,男人累得满头大汗,按着姑娘的脑袋,连连道谢:“小丫头不懂事,给大侠添麻烦了。”
叶凝海慡快地挥挥手:“举手之劳。”
男人看那小姑娘只顾着抱那娃娃,满不高兴地一拍她脑袋:“去,拿点东西来谢谢大侠。”
叶凝海来不及推辞,那人抢着道:“咱在伙房做工,大侠还没吃饭罢?想吃什么,咱给做。”
叶凝海迟疑,他确实饿着,但不知道这地方该点些什么吃的,便笑道:“带我去看看罢。”
隔着老远就听见人声,伙房内外好一番热闹。
院子里摆着几张小桌,最忙的是店小二,前后吆喝端茶送饭,剩下都是清闲的,小孩子多是伙计们远近亲戚,到了饭点儿都来蹭顿便宜饭吃,吃饱了就闹成一团,打杂的伙计们三五成群,一边捧着饭碗吃得正香,一边cha科打诨嬉笑吵闹,见这边领了一个年轻人过来,纷纷调侃起来:
“这是哪家的少爷?嫌咱们的饭不好吃,来挑毛病么?”
叶凝海白净清瘦,一眼便知是大户出身,众人开起玩笑,叶凝海觉得有趣,并不生气,男人却板起脸起来:“别胡说,人家是大侠,咻地一下就能飞到树上,你们几个谁会?”
叶凝海这才有些窘迫:“这也不是什么……”
男人笑得憨厚:“咱也不懂,在这客栈里做工,看大侠这样个个都跟神仙似的。”
叶凝海简直无地自容,要照他说的,江湖人都成了神仙,他充其量是根神仙尾巴,哪知伙计们听罢,却也纷纷笑叹:“这个咱们比不了了,最多爬上去,咱们要是也会飞,还在这儿gān活么?”
叶凝海一愣。
“给,大侠,给你。”
有人扯住他的衣袖,是那小姑娘追了过来,她笑出两颗虎牙,递上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大侠。”
叶凝海眼睛一亮,接了过去:“多谢多谢,你们也别叫大侠,我姓叶,有什么吃的——”
话音未落,呼啦围上来一大群孩子,推来挤去,作势要抢他新得的果子。
叶凝海看看手里的,舍不得给,便从袖口掏出碎银子来:“你们自己去买……”想想就这么给钱有些不妥,便补了一句,“只准买糖葫芦,算我请的!”
“谢谢大侠!”
孩子们得了银子,嬉笑着争先恐后跑出院子,留下一串尘土微光。
叶凝海松了口气,心口却涌上一阵难得的愉快,有人又道:“大侠喝不喝酒?”
迎面抛来一只酒坛,男人替他接了,笑道:“叶大侠喝不喝?我去弄几个下酒菜?”
叶凝海略一犹豫:“这……”
家中酿酒清冽醇香,易落偶尔准他喝些,可客栈的酒却不一样,色浑味冲,闻一闻,酒气冲进喉咙,火烧火燎一般。
他心中犹豫,若是喝了不好,又要给易落添一堆麻烦来。
“唉唉,大侠瞧不上咱们的酒,”看叶凝海的样貌,也不是那种刀头舔血的风尘豪侠,伙计们并不计较,“不喝也罢!”
叶凝海心头一热:“哪有瞧不上?喝!不过酒量确实不好,这是实话。”
叶家人恐怕都一样的xing子,外人小看不得。
他看似娇生惯养,却没有一点脾气,反而有几分慡朗,伙计们心生好感,特地给他拿了个白瓷杯子,浑酒入器,叶凝海这才开始后悔,这要是让易落知道,恐怕够他受的。
见他叹气,伙计们笑道:“不能喝也试试,大侠怎么能不会喝酒?”
大侠怎么能不会喝酒?
叶凝海心里咂摸这这句话,第一杯已然下肚。
不是好酒,酒气冲鼻不说,还带了些许的苦涩底味,从嗓子眼儿开始,一条火线蔓延而下,汹汹然直烧进胃里。
果然吃不消,幸好有人端上凉菜,叶凝海夹了几筷子,看看手上的糖葫芦,gān脆也咬下一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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