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青回上海的时候,冠霖和筠竹来接她。玉清给她写了信,说等她回来后到上海来陪她玩。说是陪她,似乎又是自己想来玩的。曼青自然不戳破。阮玉也知晓她回来的日期,信便寄到赵公馆去,但曼青依旧薄qíng的,只在自己实在闲的无聊或是突然想她的时候回复一两封。她们相爱这段时间,终究只有阮玉是一股劲爱着她,但她却只享受这份爱。
曼青想,她最开始或许还是爱阮玉的,至少,在那个清冷的夜晚,她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给阮玉打电话的时候,是十分爱她的。当时楼上还有麻将的声音,佣人们都睡着了。她一个人坐在huáng色的灯光划出的一小圈里,当时她的耳里,脑里,心里,是只有阮玉一个人的。
第9章 章九
这天是易海的忌日。
曼青在这天去了教堂,跟着神父做祷告,算是对他的祭拜了。易海的墓在上海,她自从来了美国,就在这天去教堂告解的。冠霖带着筠竹来找她,今天是预备回上海的——冠良的孩子快满月了,得回去吃酒的。
曼青应了好,在易海遗照前摆了鲜花,才提着收好的箱子跟他们走了。她今天穿了黑布旗袍,头上别一朵白茉莉,一个惨白的脸,嘴上涂了鲜红的胭脂,血一样。
下了飞机,冠良与玉清来接他们。冠良的妻子因着风寒待在家里,没有一同来,于是几个人约好去冠良家探病,途中经过家布店,曼青来了兴趣,自停下了,说过会儿去找他们,独自离队。
推开陈旧的木门,曼青一眼就看到了货架上那匹粉色的布,有樱花的图案。她在这一刻突然想起阮玉——多年前的香港,她们在逛布店的时候也看到过这样的。那时她们都还年轻,还爱着彼此。
曼青的手轻轻抚过那布,她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再穿这样粉嫩的颜色了,但还是有点留恋,让伙计包了,报了自己的尺寸做件旗袍——嘴中当然要说是送给小妹妹的礼物。等钱jiāo了,转身预走时门口又进来一人,看见她,立刻愣住了。过了许久,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了。
曼青从英国回来的第二年,赵家便开始张罗她的婚事了。她是长女,自然是要第一个嫁出去的。但她近来只顾着照顾自己的生意,恋爱也没谈了,赵太太便自作主张给她联系了当地一个富豪——门当户对的。
没想到曼青却驳了赵太太的意思,选了个没落的贵族易家。易家有几个男儿,除了大哥都未曾有婚约。曼青却偏偏挑了落了残疾的易二少爷易海,将赵太太气的不轻。但谁说也没法子改变她的想法,也就只能由着去了。曼青自然有条件,说是自己还要工作的,绝不肯做全职太太。易家本来就愧对她跟着个残疾,这下自然不敢说不愿意的,于是就这样定下。
婚约定在九月,因着赵家的不qíng愿,没有办婚礼,只宴请两家的主人,约在一起吃饭罢了。曼青穿着大红的袍子,踏过火盆,走进去。她有点心不在焉——昨日她遇见了阮玉,这才知道她回国一年后阮玉也从香港回到上海了。阮玉见到她,十分欢喜的样子,要拉着她一起喝茶的。她这几年一直还是单身,似乎要把自己身旁的位置只留给曼青。
“许久没见了!”阮玉见着她,好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这几年她仍旧给曼青写信,但有些曼青已经连拆也不拆了,自然不晓得她回到上海的事qíng。又因着总因为生意忙碌,两个人竟连碰面也没有过。
“是许久没见了。”曼青笑笑,暗自打量她。她的样貌倒是没怎么改变的,还是当初那副令人神魂颠倒的美。罕见的穿着旗袍——曼青记得她是穿洋装比较多的。
“你,过的好么?”阮玉看上去思索了好半天的样子,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挺好的。”曼青回答她,“你呢。”
“除了会感受到孤独——”她顿一顿,“其他的都挺好的。”
曼青盯着她,也不说话。她多少知道阮玉这样讲是出自真心的,但她已经无福消受。也就点点头。两个人胡乱聊了半天,到要离开的时候,阮玉刚刚站起身,曼青突然说:“我要结婚了。”
“啊?”阮玉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曼青再重复一次,她摸索着坐下,沉默地抿一抿唇,不肯去看她。
“跟易家的二公子。”曼青继续说下去。
“什么?”阮玉失声叫出来,又很快捂着嘴把自己的音量压下去。
“那可是个残废……”她这样说出口,却又觉得自己不礼貌。咬着下唇不肯说话了,她不知道曼青是为了什么,她心里觉得曼青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qíng来,她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她,渴求的眼光。“你是骗我的!对吧!”
“没有。”曼青喝一口茶,回答她。“婚礼就在明日。不过不宴请外客,恕我不能给你发请帖了。”
阮玉这下真的被惊着了,她如同掉入个冰窟里。曼青要结婚了,这是cha入她心头的第一刀。嫁给个残废——这是cha入她心头的第二刀。她虽然才回来不久,但也知道许多关于易二少爷的事。她想若是这易海有些什么过人之处,就算是个残废也没什么的。但是易海偏偏是不问世事的主,书有读,却不jīng通;画能舞,却不成样。更莫说其他的长处了——他每天无非就是在chuáng上抽大烟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得到曼青的爱?不,不应该是爱,肯定是被bī的——曼青马上看出她的想法,对她说,是她自己自愿的。
这下天雷滚滚,整个人不止是在冰窟里了,又仿佛有个人把她拉一半出来,放进一个黑色的大锅里,左边是寒冷的冰,右边却是滚烫的开水。她痛苦啊!她这下站不起身来了,这些年她还死心塌地的爱着曼青——不管曼青作何感想。但这下令她太悲伤,太难过——为什么宁愿选这样的人也不愿意选她?难道真的是爱吗!
“你。”阮玉咽了口水,很艰难的开口了,“你,爱他么?”
“不爱。”曼青倒回答的gān脆。
“那你——为何?”阮玉疑惑了。
“方便我自己而已。”曼青说。阮玉听出来她的意思——方便她寻欢作乐呢。
她一下子想到曼青的背叛,心是越发痛起来。但她突然出现一个想法,作茧自缚的想法——她想,这下可能还能拥有曼青的爱!
“那你。”阮玉很害羞的样子,憋红了一张脸。她这下觉得自己十分的卑贱,冒出这样的想法来。但她又实在爱她!
“你……还接受女人吗?”她终于问出口来。
“一拜天地——”
主司的声音将曼青的思绪拉回来。
易海不能动,被人安排在木椅上,和曼青一同低头。仪式过去,两个人给双方父母敬了酒,坐下吃饭了。冠良为了曼青的婚礼特意从法国赶回来,他倒不像冠霖那么不解曼青怎么选了这样的人,就只调侃两句作数。林子清也跟着回来了,好像很不放心他的样子。冠良因着他总是皱眉——有太多的约束,偏偏还甩不掉他!好在曼青的婚礼不请外人,任子清如何想来,也是没有入场券的。冠良这下才能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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