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有笛声悠悠地响了起来,仿佛擦过空气,燃起火花。周围渐渐有了亮光,姜入微忍着不适,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光线是来自斜上方的一块窗户。
姜入微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了奶奶的那个房间和那个湿热无度的夜晚。
然而那个夜晚,那片小窗透进来的是冷的光,此刻,却是一片金黄,空中有无数细细的沙砾在那如同五线谱般的道道光线上飞舞,阴影交织着打在洞窟的画墙上,如同年轮变幻,岁月穿梭。
姜入微望着那片光,着迷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
双足果然被埋在了厚厚的黄沙中,离她不远处,有一方桌角倘未被流沙覆盖。
这里安静得仿佛千年以来无人踏足过,然而这很可能是事实。
可除了厚厚的流沙,这里却没有太多陈腐的意味。和她记忆里的那个洞窟,也没有太多的区别。
熟悉感渐生,姜入微试着将脚从沙中提出来,沙粒极细,温柔地从她的脚背上滑下去,又重新平铺于地面。
在那方桌角前蹲下,姜入微轻轻吹了一口气,像是风有了具象般,黄沙被卷了起来,扬在半空中,又纷纷轻盈落下。再吹再扬,那方小桌便渐渐露出全貌来。
果然,就像她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甚至上面的那方砚台,都完好无损地静静搁着。
同样是佛前物,同样被抛进了月牙泉中,她幻化出人形,这方砚台却保有了它本来的面目。现在想起来,竟不知是不是这砚台自己选择了与她相反的道路。
姜入微把砚台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细心感知,然后心里觉得自己的举止有点可笑,难道这砚台还能认出她不成?放下砚台后,她又把桌面的余沙都拂了开,用袖口仔细地把它打扫干净。好歹自己也在上面搁放了那么多年,怎么也是有感情的。
桌子干净后,姜入微又去关照那些被她拂开的沙子。她把它们紧紧地握在手里,却发现它们从拳头的两端滑落,手中越来越松,到最后打开手掌,竟然不剩下什么。姜入微看着手掌好一会儿,终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她朝着墙壁,抬起了头。
洞窟比她断断续续做过的那些梦中看到的还要高大。
而整个的一面墙上,只有一幅画。
一身飞天。
不像她看过的那些飞天画册,或以身舞,或手执乐器,用各种各样的姿势腾于画壁之上。这身飞天却只是虚空而立,娴静安然。她的足下没有云彩却胜似的轻灵,身旁无风,那两条长长的白纱丝带却绕在半空中,仿佛随时都会脱壁而出,当空飞舞。
姜入微的眼睛慢慢地向上移去。这身飞天身着青色长裙,双臂裸/露、细腰裸/露,甚至于那一双足,也是裸/露的。
于是她先看到的便是那双足。她微微有些昏眩。她想起在唐春生家的浴缸的事,心底像变态一样的痴迷便不由暴露了出来。
她终于回头看了眼唐春生。
唐春生自来后,一言未发,像是不想惊扰她的回忆。直到这时,见她看过来,才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两个酒窝依然跳跃在那个唇边,那双眼睛里,也依然是纯真的热情。
姜入微心下稍安,勉强想到,面对这样的人,任何人会着迷都是可以理解的吧。她朝唐春生招了招手,唐春生便走到了她的身侧。
姜入微又去看那壁画。
双足以上,裙边垂摆,没有任何饰物,直到线条细柳的腰身上,细细地垂着一根丝绦。姜入微看着那个腰身的线条,脸上不由发热,那张金箔上的线条看起来与这里一般无二,也自然与身边的人一般无二。
从腰到胸,线条蜿蜒有度。然后是光裸的双臂,在朝外的这一条的上臂上,姜入微看到了一只臂钏。
尽管姜入微知道这身飞天是真仙子投入其中演化的,但真人化为线条,填色虽然饱满,依然还是趋向二维。不过即使千年,那手臂的色泽依然洁白如玉,那只臂钏却填着青金石的颜色。
那是她无端记起的颜色,也是金箔上的那个以为的青莲色。
那片青莲色却不是一笔带过,而是细细地画了很多奇怪的图文,那些起起伏伏弯弯绕绕的线条或轻或重,或断或连,她仔细地去看每一条线,却越看越是心惊胆战。那每一根线条里,仿佛都有极大的不舍、怨恨和纠缠的念头。
姜入微转头看了唐春生一眼。
“怎么了?”唐春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是笑了,“这里原本是没有这只钏子的,这是你添的。”说罢她看向姜入微,眼波流动,“不要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面壁画上添什么,你能添上,便足以肯定我们的亲缘了。”
姜入微完全想不起来她怎么会画出这些奇怪图文的,只能想象着自己是无师自通。她听唐春生还在安慰她在白发老太那受的打击,不由捏了捏她的手。
“我现在要怎么做?”
唐春生却是蹙起了眉:“这个应该只有你知道,愿是你发的。”
姜入微心脏开始急遽跳动,手心也冒了汗。她直觉的认为问题就出在这只钏子上。这只臂钏将那时的她的心情表露无疑,一圈一圈盘旋而上,分明是不舍得离开,也不舍得这身飞天离开。
她缓缓抬起头,终于把视线定在了那张面孔之上。
便是一眼,就看到了那双眼。
眼线纤细,眸中却呈现淡淡的灰色,仿佛一双空瞳。她的眼睫微垂,俯瞰众生相,却似如视死物,淡漠之极。
姜入微不由退了一步,后腰被唐春生轻轻扶住。
“别怕!”唐春生朝她眨眨眼,眼神灵动,“我是这样的。”
姜入微死死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过内心的惊惧。
一直以来她都记得这身飞天的面容冷漠,却只存着这样的印象,总是模糊着,并不真切地记得这张脸与这双眼。也或者是现在看唐春生看得太熟悉了,她一时很不适应看到同样的脸孔上出现那样的表情。
是了,就算是几条线,也能看出来唐春生与画壁上的飞天确实是同一人,可相比之下如今的唐春生却更能让她心生亲近,上头那位,还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
这样想着,心里便突生了些抵触情绪,姜入微想快点儿完成任务,然后离这个洞窟远远的,于是她的眼睛便又停留在了那只臂钏上,她想,这只臂钏说不定就是用来定住这身飞天的,所以她才走不了呢。
取下来就可以了吧。
姜入微想着,不觉自己竟然慢慢浮在了半空中。
她惊骇地回头,听到笛子声响在自己脚下,似有浮云托着她,她摇晃了两下,连忙稳住身形。
“入微加油!”唐春生在下面以手圆成喇叭状,给她鼓气。
姜入微白了她一眼,不由又觉得唐春生和画壁上这位越来越不像了。
“虽然当初可能有什么不对,但我还是给您道个歉。”姜入微慢慢升到与飞天齐高的地方,小声嘀咕。她缓缓地抬起了手,定定地放在了臂钏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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