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意帮助她。”她大声地对着那道黑色的缝隙说话,“比起在不属于我的地方伸张正义,我愿意,哪怕是苟且偷生、丢掉尊严,用尽一切办法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我要制造的麻烦必须让我一举成名,被逐出城堡,而不是得罪有势力的人,而后必须得默默地承受日常的痛苦。”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害怕拥有阿格尼斯的生活。”
她轻轻闭上眼睛,那松软的床就好像沼泽一样让她越陷越深,带着一点点绝望和很舒服的安逸。她向下沉啊沉啊沉啊,不知不觉间看见各色幻景如画卷般铺展在眼前斑斓无比,看见一辆橘黄色的仙度瑞拉的飞天马车。她就这样躺着、观望着,直到被敲门声吵醒,不得不赶走这些奇异的景象,好让头脑清楚一些,来接受现实中的影像。
“殿下,我是女仆露西,来服侍您的。陛下为您召开了晚宴,请您在三十分钟内到楼下去。”和她同龄的女孩子毕恭毕敬地说。
艾弗利·安可有一个秘密。她在这一天,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发现自己可以在半梦半醒间让纠缠不已的小女仆给她梳头打扮,就好像自己是一个小小孩,连怎么系上鞋带都不会。她发现自己可以在半梦半醒间穿过长长的幽暗走廊,而不去对那既定的未来产生任何思考,更不用因油画上贵族的哀怨表情而担惊受怕。她发现自己可以在半梦半醒间为安洁拉打开通往餐厅的门,一声一声甜蜜地喊着安姐姐,不去理会浮现在眼前的阿格尼斯凌乱的长发和她手上拿着的血红色的纸花。
她发现自己可以在半梦半醒间对国王王后表示亲昵,一口一个父王母后,绝口不提十年前的那件让她的生活翻天覆地的事。她发现自己可以在半梦半醒间用仅有的礼仪知识小心翼翼地切着牛排,叉起袖珍的一小块放入口中,像一个娇小淑女一样微微一笑。她发现自己可以在半梦半醒间对阿格尼斯的空座位视而不见,当国王、王后和安洁拉一致认为阿格尼斯的缺席是对她艾弗利的无礼,应该受到惩罚时,附和他们的观点。
然而,在某个角落,一部分的她——醒着的那部分——很清楚的知道,阿格尼斯不想、也不能来。或者说,阿格尼斯被某位天使禁止出席,因为前者的脸上还挂着那个控诉着她的巴掌印。
拜托了,神明大人,随便你是谁,就算是灭寂上神也没什么不好,毁掉、毁掉这一切吧。尖叫着撕碎这些堂而皇之的光彩的笑容吧。请让黑暗的影子席卷这片土地,染黑那天使的翅膀吧。最后的最后,破坏这牢笼吧,在坍塌的黑色缝隙中败絮尽显的残破玩偶的尸体上,诞生出——诞生出无比诚实的天空的乐园吧。
第11章 第十一章 岔路
端着一个沉重的托盘,艾弗利敲开了阿格尼斯的门。骑士的头发好看的披散着,深褐色的发丝被镀上一层银色的月光。她看到艾弗利,惊讶的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艾弗利总觉得,她在那铅色的眼睛里看见一点浅浅的光亮。
骑士的房间里,艾弗利最喜欢的就是那扇小窗,因为它径直透出外面杂草疯长的荒原,显现出来时的路。墙上挂着一副闪亮的古铜色盔甲,不染一丝尘埃,看样子是每天被精心打理过的。其他的一切物品都趋于简单,一张桌、一张床、一把高背椅、一个稀稀拉拉放着几本书的小书架,这就是一切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于是艾弗利把托盘递出去,掀开盖子,牛排和浓汤的香味就在屋里弥漫开来。阿格尼斯接过那托盘,眼睛却还是看着艾弗利。
“你是不是可怜我?”她尖刻地问。
艾弗利轻轻笑笑。她没有避重就轻,而是直接了当地说:“是啊。”
是啊——是这么回事啊。阿格尼斯摇摇头,眼睛不再看着她,而是看向那白色瓷盘上浇了酱汁的热气腾腾的厚牛排,拿了刀叉无声地咀嚼着。浓浓的肉香在口中飘散,满足她因为饥饿而抽搐的胃,然而与此同时,她感到心里塞满了苦艾一样的悲哀。她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被人可怜着——被她可怜着——感激地大口吞咽着施舍的牛排。
可是,其他人,她们连可怜她都不敢。
艾弗利·安可坐在椅子上半闭着因为困倦而变得沉重模糊的眼睛,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看阿格尼斯风卷残云又符合礼仪规范地把盘子一扫而空。她觉得自己很可恶,在骑士最需要肯定的时候给出最残忍的答复。可是,她向来是这个样子,不会轻易纵容期许,因为那看似善良的夸奖会缩短安全的距离,直到那骑士认为她可以依靠,到那时,她就非得把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立场挑明了不可。还不如……
她强迫自己沉浸在温暖的梦境的湖水中的身体动起来,于是若无其事地走到门边。
“我要走了。”
她说走就走,关上身后的门重新审视门口摆着的银色盔甲。在门的另一边,嘴角沾着汤汁的来不及抹嘴的骑士公主下意识地向门的方向伸出手,等来的却只是一声闷响,最终抓在掌心的只有软绵绵又空荡荡的夏日夜晚微凉却躁动的空气。
艾弗利点亮手中的蜡烛,用银质小盘拖着往回走。她看见蜡油一滴滴顺着洁白的蜡烛留下,汇集在托盘里形成粘稠的湖泊。蜡烛的身形在热烈的红橙色火焰中变得柔软模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她听见自己的细碎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黑暗里敲出惊人的巨大声响,于是每走一步都如坐针毡。她左右彷徨,竟然在尽头的路上,在被微弱烛光点亮的光圈里,看见一个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这不符合常理。她在白天绝没有见过这个岔路口,可是……她记得是向左拐,但这凭空多出来的向右拐的路似乎在召唤着她,用一种奇特的魔力在耳边蛊惑,让她自然而然地战胜了心底仅存的那些理智,抬起脚,右拐,去探索那未知的、危险的长长走廊。
“艾弗利!艾弗利!”有声音轻轻地、急促地喊她。她从清越的音色辨别出是那个送她花朵的精灵,便讶异地向前看去,发现那金发的美丽身影静静地靠墙伫立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艾弗利,别再往前走了!趁现在还可以,快转身回去,回去睡个好觉。”科林的表情很严肃,就像那天在地下室一样吓人。可是艾弗利仍然一步步往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许就是恰巧想这样做,想得不得了,直到这对那片黑暗深深的渴望充斥着她的每根神经,让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理智什么的见鬼去吧,她想。
精灵向她走来,叹了一口气。艾弗利注意到他长长的衣袍间藏了一本厚重的精装书,他用一只手拿着,大拇指夹在书页之间——那是刚刚读过的地方。
“明明告诉你不要过来的。现在,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完蛋了,咱们两个都完蛋了。”精灵一摊手,示意艾弗利向后看。艾弗利转过身,哪里还有刚才走过的岔路口?那分明是直愣愣的和前面的黑暗走廊一模一样的黑暗走廊,像巨蟒一样大张着看不见底的嘴巴。
52书库推荐浏览: TheSaneHa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