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把紫色的美工刀。
江落的呼吸停滞了,浑身汗毛炸起,她被恐惧扼住了喉咙。她颤抖地抬头,杜娜莎的眼睛出现在橱柜后面,直直地望着她,杜娜莎的脖子上歪歪斜斜地缠绕着一圈深红色的蕾丝颈带。
恐怖达到顶峰的瞬间,江落惊醒过来,满头是汗,粗重地喘着气。她醒来的头几秒钟,以为杜娜莎还在房里,疯狂地四处张望。接下来,她一直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守着自己的房间,她的神经在半个晚上的时间里保持高度紧张,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入她的窗户。
以后许多天,江落出于恐惧,都开着灯睡觉,入睡成了她最为害怕的事情。她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她的梦是混乱、荒诞、扭曲、破碎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她精神错乱,这是事实,杜娜莎的死给她带来了无尽的悲伤和极度的自责。不难猜到,杜娜莎是由于嫉妒和绝望而自杀的,她早就暗示过会杀掉什么人,到头来她牺牲的却是自己。江落用爱情害死了一名狂热而痴情的少女,她原是出于自我疗救的自私目的,才同意与杜娜莎交往,她本可以更谨慎一些,毕竟杜娜莎是一个泥足深陷的人,没有别的希望。杜娜莎的性格实在太过偏激,江落又始终不够坚定,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曾经反复思考自己在这段感情里所犯的致命错误,她非常后悔那天没有留下杜娜莎,她一看见杜娜莎送她的礼物,就悲伤得快要昏厥过去。
悲哀使她心碎,自责使她自暴自弃,然而,在这所有情感之上的却是恐惧,是亲眼看见耳鬓厮磨的恋人僵硬地吊在路灯上的那种恐惧,这恐惧在夜间压倒了一切,同她的悔恨和悲哀混杂在一快,如巨大的猛兽,慢慢把江落撕裂吞食了。
关于杜娜莎的那些噩梦中,还有另外一个使江落记忆深刻,这梦里甚至出现了林露行。这个梦是林露行第二次来找她的那天晚上,江落所做的。那是十月初的事,林露行出国的前一天,江落和她又见了一次面,说了个把小时的话。她们之间没有发生上次那样激烈的争吵,但仍旧谈不上愉快。林露行是前来向她告别的,江落不咸不淡地祝福了她,她们的关系因而彻底破裂了,似乎再也无话可说。那天晚上,江落精疲力竭地坠入梦乡,梦见了身穿雪白婚纱的林露行。
梦境压抑又阴暗,林露行独自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下,头戴银冠和白纱,婚纱庞大的裙摆拖曳在地面,看起来像一只贪婪的母蜘蛛,吃掉了公蜘蛛,肚子里怀着卵。樟树上的枝桠于她头顶上方蔓延,最高的那根树枝上悬着笔直的上吊绳,垂挂着杜娜莎的尸体。天是血红血红的,仿佛被血泼过,杜娜莎在血红的天空中,毫无生气地低着脑袋,脖子上勒着绳子。她一动不动,江落没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却打心底里认为那就是杜娜莎。杜娜莎身上密密层层地落满了深红色的蝴蝶,这群喧嚣扰攘的食客,翅膀同天空是一样的颜色,也许这天空就是蝴蝶组成的,空气中布满磷粉,令人窒息。这是蝴蝶的世界,到处都是它们毛茸茸的身体,密集得有些恶心,蝴蝶像一股深红的毒气萦绕在杜娜莎身边,停在她苍白的皮肤上,伸出卷曲的口器刺进她的伤口里,一面吸着她的血,一面不时转动那两只鲜艳的、布满花纹的翅膀。这是罪恶的昆虫们采食时的习惯,它们把翅膀打开一会儿,又合拢,无数蝴蝶转动双翼的情形令人头晕目眩,生着黑色斑点花纹的翅膀仿佛一只只眼睛,在杜娜莎身上忽闪忽闪,一时间显得恐怖极了。
江落站在远处,看见这幅情状,发狂地朝樟树跑去,她跑着,朝林露行大叫:“你把她放下来呀!把她放下来呀!”她扑过去,跪在林露行脚下:“它们在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求你了!”
江落是被自己的叫声惊醒的,她从梦里醒来,恍惚片刻,看了看时间,知道林露行的飞机这时已经出发了。林露行坐凌晨的飞机去了日本,现在,江落又是孤零零的一人了。
这天白天,在杜娜莎生前的寝室里,江落确实险些向林露行下跪。这次见面是出乎意料的,江落从没想过林露行还会来找她。这是杜娜莎死后的第十七天,国庆假期结束了,江落第一次回到学校。向大学请的假快要到头,大一的功课是很繁重的,江落必须继续她的学业。她好不容易从崩溃中稍微恢复神智,能和人正常进行交流,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杜娜莎的同学,问她们能不能把寝室的钥匙借给自己,她说,她想去杜娜莎的位置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落的东西,实际上,江落知道,杜娜莎的东西应该都被她的家人清走了,她只是想再看一看杜娜莎短暂生活过的地方,作为最后的凭吊。杜娜莎的室友都是好人,出事之后住在寝室外面,很为杜娜莎伤心,她们也认得江落,非常可怜她,听了江落的请求,没有多加犹豫就同意了。江落拿着这份珍贵的钥匙,怀着追悼故人的沉痛心情,踏足了杜娜莎所住的宿舍楼,她来到曾多次流连的门前,熟悉的情形让她心悸,往日都是她敲门,杜娜莎给她开,现在门寂静地掩着,向她关闭了。江落掏出钥匙,准备自己把门打开,却发现门没有锁。
她颤抖地把门一推,本该空无一人的寝室中,出现了不速之客的身影。林露行似乎很喜欢以这种突然的方式出现在人前。她坐在杜娜莎的桌子跟前,看了一眼门口的江落,惶恐地站起来,解释道:“我说我是这个寝室的,忘记带钥匙了,交了20块钱押金之后,宿管就把钥匙给我了。”
“……你好像总是有办法。”江落在门口僵直地停了片刻,咽下一口唾沫,艰难地回答。她走进来,努力不看林露行,在寝室里转了几圈。这寝室已经超过半个月无人生活了,非常冷清寂寥,看不出任何原来的居住痕迹。江落走到杜娜莎的位置上,眼睛扫过空荡荡的桌子和书架,立刻回想起上面原本摆着杜娜莎的哪些物什,精致的香水瓶、木雕框的镜子、戴在发辫上的蝴蝶结,拥挤地堆在主人的收纳盒里,如今和那少女一同消失无踪。她的心愈发厉害地疼痛起来。
“为什么不作声?难道你连和我说句话也不愿意了吗?”这时,林露行微弱而胆怯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其实我今天,是特意过来等你的,我知道你来上学了,但我竟然使你厌弃到这地步……”
江落转过脸,林露行面色苍白,双手相扣,局促不安地立在她身后,完全没有了上次见面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江落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她是和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同样经历了这桩残酷的命案,被烙下了抹不去的阴暗痕迹。她的情绪顿时柔软了,对林露行生出了愧疚,她后悔之前口不择言地责备她,林露行楚楚可怜的模样使她爱惜。江落忽然突发奇想,企图弥补之前争吵的隔阂,于是掉转身子,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回答:“我没有……没有不和你说话。”
她神情真挚,惶惶然、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林露行,说出了难得的道歉:“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怪你,其实我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和别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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