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等一等。”林露行摇了摇头:“那些不用谈,我只想和你心平气和地说一说。”她顿了一顿,大概在斟酌词句:“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能原谅也没事,我肯定是要说的。”
经过江落眼神的默许,她开始说:“杜娜莎死前,把手机和电脑里的所有记录都清空了,社交账号也都注销的注销,删除的删除,还改了密码。她做得很仔细、很彻底,一点和你有关的证据也没留。就算大家都看见你们经常在一起,也只能说明你们是关系好的朋友,没有人会多事。她很想着你,不想牵扯你进来。”
江落低头望着地面,盯着自己和林露行的脚尖,一句话也不答。俄顷,她尴尬地抬起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先笑了。笑容是苦涩的。她开口道:“这我都知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
“也许就是为了说这。”林露行吃惊地看了看她,好像有点困惑她的冷漠,喃喃地说。“但是,但是,你要知道。”她慌忙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用淡紫色信纸叠成的方块,塞进江落手中:“她大概还是觉得一下子把过往的痕迹清除,到底有点可惜,所以她备份了相册和信息记录,传了一份给我。”
江落把手举到面前,紧紧地皱着眉毛,连她也猜不透杜娜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她好像从始至终都对杜娜莎缺乏足够的了解。不过,如果杜娜莎真的做了这种可以被视作挑衅的行为,江落就好像能够理解为什么那天林露行说杜娜莎是为了报复她而自杀的了。杜娜莎想必很明白,她的自杀必将导致江落和林露行的决裂,她们两个的手上都沾了她的血,她们会魂梦难安。
杜娜莎是毫不逊于林露行的、疯狂的复仇者,只为了这点,她便可以不计后果地破坏自己。这两个少女,被仇恨、被嫉妒烧灼着、驱使着,不断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自毁举动。江落被迫目睹了一出完整的悲剧,不禁感到作为罪魁祸首的自己不配继续存活于世。
她把林露行给的纸块握在掌心,故意表现出一点儿敌意,盯着林露行看,慎重地问:“你是不会害我的吧?”
她的卑鄙在这一句话中得到了全部体现。江落始终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警察和杜娜莎家人面前,她没有勇气承认她和杜娜莎的关系。她借朋友的名义脱罪,就不会有人会思考她对杜娜莎的死应该负怎样的责任。如果江落和杜娜莎的恋情被公之于众,那么她一定会承受来自多方的质疑与仇恨,她就无法继续正常的生活了。她为了所谓正常的生活,不惜抹消与死者的过去,甚至还害怕林露行会揭露她。可是,林露行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她虽然残酷又狡诈,却和杜娜莎不同,她是毫不卑鄙的。
“你真是个懦夫。”江落的目的达到了,林露行似乎恨她说出这样的话,幽幽地、痛苦地回答:“我怎么会害你呢?我来就是为了把这些给你,她肯定也知道我会这么做,你打开看看吧。”
江落低头瞧了瞧,林露行给她的折叠好的淡紫色信纸上,有一些属于主人的纤细字迹,好像写了什么,她正想拆开细看,林露行忽然伸过手来,又把它夺走了。林露行慌张得不择手段,使了很大的劲儿,粗鲁地撕开外面的信纸,把包裹在其中的一张小小的黑色储存卡拿了出来,放在手掌上,递到江落面前。至于那些被撕烂的、不知道写着什么的一条条淡紫色残片,则被她神经质地揉成一团,紧紧地攥住。
江落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咱们三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是懦夫的话。”她接过那张储存卡,说道:“好嘛,那就是我吧。”她忍不住又偷眼瞥了瞥林露行:“全部在这里面了吗?”
“是的,她发给我的东西都在这里……有些,你可能没见过。”林露行心烦意乱地回答。她突地下了决心,生硬地转变了话题:“对了,还有,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机场。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落的笑僵在脸上,手举在半空中没来得及放下,气氛倏忽变得极其尴尬。她才刚刚和林露行冰释前嫌。江落这些天并无多余的精力去想林露行的事,这一回见面,忽然被告知是诀别,无疑使她再度受到了伤害。林露行的离开好像总这样突然。林露行从不肯为她多停留半刻。
“走了?”半晌,江落嗫嚅地道:“走了也好。这个地方……让人伤心,你走吧,远远地走吧。”
“也好。”林露行点着头,机械地重复她的话:“也好。”
“林露行。”江落狠狠地咬着下嘴唇。她最终按捺不住,张开带着齿痕的、干枯的唇,叫出了她的名字。“咱们就这样了吧。”她洒脱地说:“你走吧,去过幸福的日子吧,和不懦弱的人一块。”
林露行不为所动,冷冰冰地盯着她看,她苍白的脸上骤然显出一个嘲讽的、忧伤的苦笑。“我不会幸福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人会幸福的。没有人,你记住!”
她潇洒地走了,从桌上拿起了包,一步跨出了门口,还带上了门。这回是真的走了,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江落注视着林露行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她握着那张储存卡,缓缓地倒了下来,躺在地面上。她是不自觉地倒下的,更像是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初秋的太阳温暖干燥,瓷砖地面一点也不冰凉,反而非常光滑舒服,江落把脸贴在地上,费劲地呼吸着,阳光如温柔的母亲摩挲着她,她的嘴唇轻微地哆嗦。
使江落感到恐怖的是,她倒在瓷砖上,一动不动地蜷着身子的这段时间,一点也没有想刚刚死去的女朋友的事。尽管杜娜莎的音容还一直深藏在她的心口,使她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都难以抑制地重温过去两个月的光景,但是,从今天下午开始,从她走进这个屋子,看见林露行的那一刻,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和不能接受的、强烈得近乎恐怖的爱恋。林露行离开以后,江落几乎是强迫自己努力地追忆与死者之间那些值得怀念的片段,这本是她来此的目的,然而她无法集中注意,很快,她的脑子里就涌进了新的东西,把她的思绪完全搞乱了。此时此刻,江落一点儿别的也想不起来,除了林露行以外。她一遍遍地想林露行在那个地方是怎么站着,怎么说话,又想起方才她绷着脸,那种几乎厌恶的严肃表情,她低着眼睛看自己的那种眼神。这是一个骄傲的仇人,是一个抓不住吞不掉的敌方的王,江落满怀着对自己的憎恨,默念着林露行的名字,她念了千遍万遍,痛苦得无法呼吸。
林露行方才站立的那一小块地板就在她面前,夕阳渐渐照进屋里,落在了上面,显出一片血红的光明。江落瞪着那片空荡荡的光,把它当作心绪缭乱的原罪,好像仇恨它不该在世上出现,不该教林露行有机会站在它上面似的。过了好半天,她大着胆子凑过去,吻了吻那片冰凉的地面,地面满是灰尘,她其实没想要吻,她不愿意做出这样肮脏卑微的行为,但她竟然吻了,并且还很快乐。如果林露行把自己的鞋跟给她吻,她说不定也会吻的,虽然她的内心一定是抗拒的,她一面自责,一面自暴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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