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以后,江落和朋友们在校门外见了面,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那少女叫林露行,和她同班的人对她一无所知,无法向江落提供更多的信息。这天晚上,江落回了家,躺在床上,后悔得睡不着觉,她一再地责备自己,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像个疯子一样急匆匆的逃走,尽管她也说不出那个时刻对她和林露行来说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她懊恼自己的羞怯,为什么不主动接近林露行,不和她建立交情呢?林露行需要友谊,而江落向来又是愿意和别人成为朋友的。
也许问题就是出在这上面,早在江落看见林露行的第一眼,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她才从那里拔腿逃走,她不敢接受这份过于贵重的馈赠,唯恐要付出什么可怕的代价,她怕自己在那个画室里和林露行多独处五分钟,就会愿意拥抱她、安抚她,继而向她献上自己的心脏和血。
江落的懊恼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星期六的下午补课,她又去林露行班上找人,才得知在美术生们中间开始偷偷流传起一些谣言,江落的朋友们在吃饭时幸灾乐祸地讨论了起来。传言说那个留级的林露行,在原来的年级就是惯于拆散情侣,抢夺别人男朋友的,因为她有张漂亮的脸,而且从不坚决地回绝男性,对他们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故而吸引了不少痴心之人的钟情。江落听到这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妙地感到一股自虐的愉快,原来这个林露行并不完美,有着道德上的缺陷,她暗自窃喜,以为捉住了林露行的纰漏。为了参与朋友们热烈的讨论,她故意表现得深恶痛绝,努力回忆着自己高二时听过的那些学校里的八卦,寻觅与林露行相关的丑闻,但不同年级之间的消息往往是不相通的,上一届高三的事她知道得不多,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只好含糊地附和道:“是吗,我好像听说过那样的事。”
江落意识到,这句话出口以后,她就成了煽动流言的一员,落井下石者。而她以前从不是这样的,她无意间触碰到正在滋长的黑暗,在心里对自己吃惊起来。
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她就碰见了林露行,美术生晚上不画画,在教室里自习,所以林露行自然而然地和江落在教学楼门口相遇了。门口没有灯,十分昏暗,人潮涌动,喧嚣嘈杂。她从纷乱的谈笑声中听出了林露行的声音,林露行从身后叫住了她。最初的几秒钟,江落慌得要命,竟幻想林露行知道了白天的事,来向她兴师问罪。林露行和她一起走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那是一幅铅笔速写,显而易见,画的是那天的江落,是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
“丑吗?”林露行问,语气居然有点固执。
“你还是画了。”江落伸手接过,装模作样地瞧了瞧。“还挺像的,没想到你不对着人也可以画得出来。送给我吗?”
“是的,这就是美术生的记性。”林露行回答:“你不要的话……我就自己留着。”
江落的心砰砰直跳。初秋的夜里和夏天一样热,一样吵闹,虫鸣尖锐而不间断地从操场上传来,被胸膛里的鼓动声淹没。她感到两鬓和额头上都出了汗,黏腻的一片,手上也满是汗水,她心想这样的自己一定是相当狼狈,相当可笑的,穿着褐色皮鞋的两脚在原地不耐烦地动了动,那种逃走的欲望又在催促着她,好在她竭力地克制了。
“我要。”江落说,害怕迟一刻林露行就会把画夺走,急匆匆地放下书包,把画纸放进书包里。
这一过程中,林露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等江落重新背上书包,才说:“作为谢礼,能不能请我吃点东西?”
这个请求实在太不客气,江落以为林露行会用更高级一点的手法暗示,实际上,她觉得林露行根本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幅速写花得了她多少时间呢?不超过二十分钟,何况这是林露行在她拒绝之后主动给她画的,既然是主动,就不该索要谢礼,否则会显得很贪婪。江落甚至开始怀疑林露行给她画画就是为了让她请吃东西,心情也没那么高兴了。可她还是不情愿地点了头,毕竟任何一个稍有羞耻心的人都难以拒绝付账的请求。
“好……可以。你要吃什么?”她又打开书包,拿出小小的皮制钱包,攥在手中问道。
其实江落这段时间缺钱得很,无奈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她跟林露行一起走出校门,穿过不甚明亮的街道,跟随着放学时拥挤的人群一起来到学校后街,在老旧的路灯和霓虹灯下被挤得满身是汗。当林露行带她走进一家并不廉价的甜品店,江落的整个心都提了起来,她从没吃过这一家的甜品,也无法理解爱吃昂贵甜品的人,同样的价钱,江落宁愿多吃几根雪糕。
推开甜品店的门,随着门口一长串风铃的摇晃响动,空调的冷气立刻吹来,吹散了夜晚焦虑的灼热。江落四处环顾,装潢精致的店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学生,而且都是情侣,不是手牵手,就是头靠头。她自觉多余,惶惶然地享受着空调的清凉,顺从服务员的安排,在铺着猫咪印花桌布的粉桌子旁坐下。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江落把厚铜版纸的菜单拿过来随手翻着,菜单极其精美,是线装手绘的,江落一边翻,一边胡乱想道,大约林露行将来也能画这样的菜单。
穿着可爱围裙的店员一直在旁边等候,在她眼神的催促下,江落点了一份牛奶红豆西米露。林露行则轻车熟路,一进门就要一份杨枝甘露,一份椰奶冻。点完之后,江落起身去前台结账,前台那戴着猫耳的女店员用甜美的声音告诉她:“已经付过钱了。”
“不是说我请你的么?”
林露行坐在桌子对面,看见她诧异地走回来,向江落微微一笑,江落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笑。
“我开玩笑的,你当真了吗?”林露行双手交叉,撑在颌下,笑道:“我没想让你出钱,你朋友说你的零花钱不多。”
江落顿时感觉受到了侮辱。
“没有……只是家里管得比较严。为什么打听我的事?”
“没打听。”林露行低着头,玩弄桌上印有草莓蛋糕花纹的纸巾:“还是你的那几个朋友,她们在画室聊天,说星期天出去玩的事,就说到你钱不多。”她突然把纸巾摔在桌上,抬起头来,悄悄地说:“我也想出去玩。”
为了她的这句话,江落赶在十点之前回了家,躲在房间里给朋友们一个个打电话,借口自己明天还有校外的补课,不顾一切地推掉了第二天的聚会。星期天上午,她和林露行约在甜品店见面,随后两人第一次出门逛街了。江落大胆地向林露行提出邀请的时候,还担忧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妥,如此轻举妄动,难免受到林露行的轻视。林露行惊喜异常,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爽快地答应了。可林露行一定要把见面的位置定在这间学校附近的甜品店,江落因此又担惊受怕起来,唯恐被朋友们撞见,或者被熟人遇上,把消息传到朋友们耳中。最开始的时候,她简直像偷情一般不安。林露行则完全没有察觉似的,和她在附近的大街小巷乱逛,星期天上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到了下午,她们竟然跑到了江对岸去,林露行说自己是从外地搬过来的,想体验一下坐轮渡渡过长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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