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为了这颗星_卢一匹【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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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别前,姚铁云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碧色的连衣裙,说是自己大前年做的,只穿过一次,哪料这两年发胖的厉害,前一阵进京开会,想穿却穿不下了。她想,怎么姚铁云也说自己胖。她说,你不胖。姚铁云只是笑:“不如给你,你瘦——只怕有些长。”一比,确实长了,但她说不怕,改改就是。她并没有改,穿了几年。后来有年,她二姐听说是姚铁云送的,说:“你也糊涂,这是埋汰你呢,穿她不要的旧衣裳,抢她不要的旧男人。”她不吭声,想:便不管,只要是她的。

  姚铁云同邱四离婚在1985年,邱军折了的第二年。邱军处暑天和同学去市郊水库游泳,一个害了水,两个去救,一行三个都折了。她接女儿放学路上得闻消息,拖了女儿就去见姚铁云。她想要说些贴心话,一句说不出来。姚铁云坐在床上,一手拿着一只搪瓷水杯,一手拽着一粒白色的药丸,她也不看她,只说:“你来了。我没事。你坐,你坐。”有一阵,姚铁云似乎以为她是另一个人——某个她学校的同事,因为她恍惚中问了一句:“娄老师的腿好一些了吧?”她压根不认识什么娄老师和她(他)不太好的腿。她想,我要说些贴心话。是我,我要告诉她,是我,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她只开了个头,“我……比你更难过。”姚铁云猛然瞥了她一眼,忽然与她对峙起来:“你出去。”她命令:“你出去!”她分明只盯着她,但她感到她盯着的是女儿。她便领着女儿出去了。她知道,她没底气同她抗争。她知道姚铁云在想什么:我死了儿子!你懂个屁!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她未再见过姚铁云。邱四曾在某一年来找过她,可能是他和姚铁云离婚当年或次年。他挎着一个公文包,找到了她的办公室,面皮发黄,像个新死的上了妆的人,他说他开了一家科技公司,卖日本和美国进口的军用元器件,“用在迫击炮、战斗机上的。”他比出一个手势。他说,目前公司运营良好,想借机扩大规模,只欠流动资金,他忽然有点口吃,“如果你和老李愿、愿意——可以打借条,一年给双倍利息,也可以按、按入股算。”她告诉他,她可以借他七百块,不能更多了,但以她个人名义借,“老李不会给你借钱,我也不会告诉他。”邱四大喜过望,他大概跑遍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所有人,大概没料到她愿帮他,他说要请她吃饭,去南京路新开的一家西餐厅,说到新餐厅,他又风度翩翩了。她说饭就不吃了,姚铁云怎么样。邱四有些没摸着头脑,她只好重复一遍:姚铁云怎么样?他惶然说:不清楚,她精神不大好,也可能回乡了,同她妹妹住。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关于姚铁云的消息不过两条:

  “1993年4月8日:陈桂莲(陈大姐)嫁女,携女同往,送礼金叁拾。谈及姚,说她或在沪,或在广,两人失讯已久。

  “1998年8月10日:刘玉生老师为其女升学事宜拜访,刘女考分475,欠录取线50分有余,或难有周旋余地,同他说明,望其见谅,礼未收。同进午餐,他谈及当年三中同事去向:向秀海老师在广经商;陈奕、周华老师在京私立高中;姚亦在京,曾再婚,复离,动过子宫瘤手术,恐难再育,有人称在法源寺睹其着居士服出入,或已皈依。刘:消息多经辗转,或有出入。”

  1994年,李振国再度同她提离婚。他说:我外头有人了,我知道你其实都清楚。再说,女儿也上大学了。他看起来有些愧疚:外头都在传,对你也不好。他们协议好,原先的房子归他,前一年师大集资建房,他们一同出了钱,等新房建好归她。

  她打电话告诉女儿,女儿竟一口便猜到是姓朱的那一位,说她高二那年就见过,女的同李振国把着手臂买菜。又说:妈,你别伤心,是我爸黑心。她说:别说黑心——这同黑心不黑心没干系。竟又有些心虚,想说她不伤心,也没提。她想起女儿新交的男朋友陈,便来问。女儿嬉笑说:等放假带给你见了就晓得啦。

  陈大姐想再撮合她和邱四,然而毫不露风声,只叫上两人一同吃饭。席间,陈大姐先同邱四碰了杯,道:小邱,你看,大姐那一回不为你着想?你惦记了英梅这么些年,如今仍是钻石王老五,她又刚同老李离了婚——。陈大姐没说完,她便噗哧笑了,邱四只是尴尬。难怪当年姚铁云愿巴着陈大姐,她想,她倒真是个天真白白的老实人。可到底哪里会有谁惦记谁多少年一说呢?她又不是二八青春,身段、皮脂早走了样;邱四做生意如鱼得水,身边会缺人?这回怎不叫他尴尬万分?她只好解围:大姐,你可别吓唬邱四,你呀,这一回做媒可没打听清白,我和他各自都有伴儿啦!陈大姐犯了疑心:我怎没听说?邱四忙帮腔:就是,我和英梅都有伴儿啦,都有——大姐,你呀,安心!

  邱四事后说,英梅,谢谢你。这些年,她每见一回邱四,他都要这么谢她一回,尤其是喝了酒,他更是声泪俱下。她学他:当年要不是你借我那七百块,我邱四哪有今天——。她截住了他要发酵的势头:邱四,别谢我,我借你的钱,你连本代利都还了。邱四说:别这么说,英梅,别这么说,我欠你的情,我还不光。

  但他很快就还光——至少是几乎还光了——若他真欠她什么情。2000年,她查出鼻咽癌,他也不吭声,也赶不走,硬替她承担了所有医疗费用。手术在北京做,女儿陪着她。术后醒来,女儿望着她:妈,杨铁鹰是谁?她也疑惑:杨铁鹰?女儿说:你先快醒来前,忽然叫了一声,你说,杨铁鹰,你慢点走!

  她清白了,她说:不是杨铁鹰,是姚铁云,你忘啦?姚阿姨,邱叔叔以前的爱人。女儿说:邱叔叔爱人不是小桃姐吗?她那高跟鞋得有十五厘米,妈,她比丘叔叔小多少?

  她不接这一茬,只说:以前的爱人,你小时候,姚阿姨常逗你的。

  自然,姚铁云没怎么逗过女儿——虽然她要是有机会见到她,会逗逗的,她相信。只是她同姚铁云来往的机会屈指可数。

  她说:你有个芭比娃娃,紫发的那一个,后来被你爸弄丢了你还说“爸爸,你从今天起执行死刑一百天”的那个,就是她送的。她想,姚铁云还托人代送过女儿一套带插画的少儿版唐诗集。女儿说忘了,又问:你怎么喊她?做梦了?她并没有做梦的记忆,因此回答:恐怕是吧,以前我同她同行,她总是走得很快,她个儿高,腿长,我跟不上。

  女儿已然败了兴致,但她却突然以为该再说点什么,便含糊刺她:要不是她,就没有你。

  女儿果然追问,她便解释:那会身体不好,生你之前,还怀过两个,都流产了,本打算一辈子再不生,你奶奶家的当然不干,你爸也跟我闹,但我怕死,坚决不肯再生,有天,她对我说,女人啊,到底不能没有孩子。

  女儿说:你就开窍啦?她说:是啊。女儿说:切,真没劲。这一回是彻底败了兴。

  女儿在京买了房,两居,墙一律刷青漆。她退休后常去同住,包揽买菜做饭,有时晚上醒来,被绿得惶然,以为掉进了一片树叶的内部。女儿同陈分了又和,和了又分,转眼二十七八了。她有点急:你也是,你刚上大学那年,就嚷着说要带他回来见我;我开刀那年,也说带来看我,转眼都十年了,这丈母娘女婿愣是没见着面。女儿正在气头上,说:我先给他发完这条短信!发完后,继续说:有什么好见的,分手了!她说:反正我一来北京,你们就分手;我前脚刚走,你们又和好。女儿说:妈!两个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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