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娆此番没有参赛,是因这一世,她与顾笙都入了国子监。
鼓乐司的学堂都设在一处,每次练琴,两人都能jiāo上手,顾娆早已经输得不剩一丝信心,技艺甚至不及前世顾笙记忆中的水准,前十都未必能入。
是以顾娆放弃这场比赛,也算明智之举。
顾笙调好琴弦,抬头四望。
只见门廊外,杂役的脚步越发急促,看来,比赛不多时便要开始了。
刚yù收回视线,顾笙又见靠近出口的廊柱旁,坐着个粗布圆领长衫的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的年龄,身量极为消瘦,双眼大而无神。
这女孩长相其实不难看,只是穿着寒酸了,头顶的双刀髻挽得一丝不苟,却只cha了一片深蓝色抹额。
这样的打扮,在这一堆华服男女之中,太容易被淹没了去。
顾笙还记得这女孩,就是前世屈居顾娆之后的第三名。
她的琴技可说是只略逊语顾笙,或许就是因为扮相过于寒酸,最后的名次才排到了顾娆之后。
当然,顾笙并不是为她鸣不平才记住这个人,只是那年大赏结束后,没几日,就传言,这女孩在礼部安排的住所中,悬梁自尽了。
顾笙原本以为这女孩是受不得委屈,对名次不满,便轻易了结此生,不由心生蔑视,却不料,不久后,这女孩的身世渐渐传得沸沸扬扬。
顾笙这才得知,这女孩是扬州一户叶家的长女,原本家境还算不错,祖上传下一间闹市的铺子,后因父兄赌博,店铺抵债,家里只能靠她教授琴艺的微薄收入,勉qiáng度日。
不久之后,叶氏的父兄又欠下一笔百余两的巨额赌债,因无钱还债,竟要将叶氏卖去做扬州瘦马。
叶氏本yù逃跑,却被父兄绑在灶房,多亏她老母心疼女儿,连夜将她放出送走,还将家中仅剩的五两银钱全给她做了盘缠。
本想带老母一起出逃,无奈老母放不下儿子丈夫,叶氏便含泪允诺,说自己会带足一百两银子,回来帮家里度过难关。
结果天意弄人,她偏偏得了个第三的名次,只有五十两赏银,心中不忍愧对老母,最终便在离开礼部住所前,悬梁自尽了,且留了绝命书,还有那五十两赏银,求朝廷打发一百两银子,送回她叶家。
最后,叶氏如愿以偿了。
涉事官员担心事qíng闹大,八百里加急,给她家送上了抚恤银两。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此时的叶家已经不是一百两银子能救得了——她父兄的赌债,早已翻了一番。
顾笙正自回忆,就见那女孩似乎有所感应的侧头看过来,瘦削的脸颊,更衬得双眼大而无神,目光却坦然自若,神色温和儒雅。
发现顾笙在打量自己后,叶氏并没有露出警惕的敌意,而是扯起嘴角,大大方方的朝顾笙报以微笑。
那是受尽苦难的穷苦人身上,少有的自信与开朗。
顾笙微微蹙眉,也勉qiáng微笑点头,心中却暗自思量:此次大赏顾娆未曾参与,这女孩必然会夺得榜眼,便可得到那一百两赏银,解了家中燃眉之急。
可叶氏并不知家中此时欠债已经翻番,此番回去,恐会人财两失,免不得要被父兄绑去卖身。
于叶氏而言,这或许是个生不如死的结果,反不如前世一了百了。
顾笙低头避开了那女孩的视线,不由暗自叹息。
虽然此女身世可怜,但顾笙如今同样深陷险境,尚难自保,实在无力多管他人闲事,只能不再多想。
待到晌午过后,楼下的戏台子周围已经坐满了看官,主考官也已坐定,便有一内役走入阁楼,有请诸位参赛选手入席候赛。
二楼的雅间四角摆放的香炉,还在袅袅吐着白烟,宽阔的大堂里满是桂花的清淡香味。
顾笙抱着琵琶,跟随人群碎步入场,经过雅间时,余光都不忘扫过珠帘之后。
顾笙并不知道此时江晗坐在哪一间雅间等候,虽然料定江晗该不会缺席,她心中却依旧有一些不安。
终于,在经过朝北的一个华贵雅间里,顾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顾笙这才暗自低头浅浅一笑,安心跟着人群下了楼。
比赛顺利开始。
叶氏在顾笙之前上场,她同是选了琵琶参赛,皆因近些年宫廷最受宠的两种乐器,便是琵琶与锦瑟,参赛选手之中,选这两种乐器的也占了八成。
叶氏上场后,与顾笙记忆中一样,举止稳重老练,待周围缓缓安静下来,才报了曲目,调息凝神,纤白玉指柔柔一拨,满座贵宾便听得入神。
一曲终了,周围立即响起一阵叫好的吆喝声。
顾笙挑眼去瞧楼上,江晗所在的那一处雅间,可惜珠帘倾垂,看不出里头那人的神色。
三刻过后,终于轮到顾笙上场。
顾笙不断调整着呼吸,她并不是因紧张自己的琴艺,而是担心江晗的反应并不如前世那般被她惊艳。
毕竟那时是初遇,此时二人虽不熟稔,却也算是相识,江晗会不会对她已经有了难以改变的印象?
顾笙不敢多想,清空思绪,抱着琵琶,步态婀娜的入场。
周围观赛的爵贵们,仿佛突然嗅到了最可口的食物,不等顾笙落座,全场已经静谧一片。
顾笙对此并不奇怪,她身体虽还未完全长成,但属于高等君贵的特有气息,已经掩藏不住,且这种气息,会随着她年龄增长,越发叫壮年爵贵痴迷。
为此,江晗前世还为她特制了一顶封闭式肩舆,方便她出门游玩,避免体味引来失控的爵贵骚扰。
顾笙上场前原还有些担心,待到入场坐定后,便一派悠然之态,仿佛天地间唯剩下她一人。
当顾笙摆好姿态,手指浮于弦上,全场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
她指尖一拨,空灵幽深的琴声飘散开来,只仿佛一朵白莲,在漆黑的湖面上,绽放出层层叠叠的雪白花瓣,瞬间点亮了整片黑夜。
轻拢慢捻抹复挑,一声声曲调已入化境。
只仿佛过了沧海桑田,又像是一刹那般短暂,众人回过神时,曲调已终。
直到顾笙站起来蹲身行礼之时,周围人群才像是回到人间。
一瞬间,雷鸣般的掌声与喧闹称赞声,几乎要把屋顶给掀了。
顾笙面色淡然自若,却禁不住再次挑眼看向北面那个坐着江晗的雅间。
却不料,里面坐着的那个熟悉身影,此时竟然已经走出珠帘,直直立在围栏前,正低头注视着她的位置。
顾笙猝不及防一个哆嗦,微微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翘。
前世,她此时并不认识江晗,自然不清楚,江晗看完她演奏后的反应。
然而,这一刻,她全看清楚了!
楼上那个人的目光,仿佛是要将她灼化了,还有那只握紧围栏的素手,几乎将那红木勒出裂痕,激动难掩。
想来,江晗这样的反应,绝对不会输了前世的惊艳。
顾笙心满意足的退了场,原本还满心欢喜,但在看到坐席中,叶氏抱着琵琶浅笑着看她时,心qíng陡然一沉。
叶氏那纯粹善意的笑容,叫人实在心疼。
顾笙皱了皱眉,她没料到,这女孩在听完她的演奏后,还能如此淡然,一时间,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就在即将经过叶氏的时候,顾笙终是忍不住突然脚步一转,主动坐到了叶氏身旁。
叶氏略显得病态的小脸此时才露出些诧异,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顾笙。
很明显,这是一个血统高贵的君贵。
在叶氏看来,这类大家闺秀,连靠近她这类穷苦人都会露出嫌恶之色,如今竟然主动与她相对而坐,如何叫她能不疑惑震惊?
顾笙抿嘴一笑,看着叶氏开口道:“小女子顾笙,笙箫乐器那个笙,敢问姑娘芳名?”
叶氏见状,很快恢复了方才大方坦dàng的神色,笑得一脸温柔,道:“糙民叶桥,方才听姑娘弹奏一曲琵琶,真不枉我来京一回!”
顾笙有些诧异,这个女孩在如此窘迫的qíng形下,竟然还能这般真诚的称赞对手,着实叫人钦佩,只可惜……
顾笙在转身坐到她身旁的这一刻起,已经想通了。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回,对已经能预知的灾难,就算不是倾力相助,也该略尽绵薄之力,好叫自己往后问心无愧。
她有两个打算。
一是等问出叶氏家中的艰难,便尽力劝她安心留在京城朝中,当个乐师,托人将赏银送回家中即可。
二是,若叶氏不从,顾笙也不会再多qiáng迫,但会将自己得的赏银分一半给她,好叫她这趟回去,攒够家中翻番的赌债,便不会立刻面临那场灾难。
若叶氏能想通,自己的父兄是个无底dòng,仗着如今官品在身,接了老母一起回京入职,与家中彻底断了关系,顾笙也算救了她一命。
若叶氏还是一味愚孝,留在家中孝顺父母,指望父兄回头是岸,那顾笙也算仁至义尽,便只得随她去了,人各有命,qiáng求不得。
第38章
一番jiāo谈下来,二人极为投缘,因叶氏比顾笙小了几个月,二人便以姐妹相称。
叶氏的真诚坦dàng,与对鼓乐的专jīng,都给顾笙留下很深的印象。
大概因为钦佩顾笙的琵琶技艺,叶氏对她说话时,那因cao劳与饥饿而瘦得病态的身体,显出一种难得亢奋的jīng力。
顾笙几次想将话题引去她的家中qíng形,却都被叶氏巧妙的避开了。
她不卑不亢、也不诉苦,大概是刻意隐藏自己的落魄,想在顾笙面前,作为一个喜好相同的朋友来jiāo谈。
这叫顾笙无从下手。
比赛很快落幕,正如她想得一样,自己跟叶氏分别摘得了第一和第二的名次。
叶氏显然是相当满意的,握拳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眸中泪光轻闪。
要散场了,顾笙尚未来得及说上该说的话,可她没时间耽搁。
照原本的轨迹,她应该回到秦芳苑的选手客房,等待明日一早的奖赏和封赐。
在此之前,江晗的贴身侍女,大概两刻后就会登门递来名帖和邀请函,顾笙得尽快赶回客房。
可顾笙有些焦灼的看了眼叶氏,一时又不忍弃她不顾。
叶氏发现顾笙看着自己,急忙来道贺她夺得桂冠,却见顾笙眉头不展,这才疑惑的小声道:“姐姐何故面色如此忧虑?”
顾笙不再犹豫,靠近一步道:“桥儿,来我客房再叙一回可好?”
叶氏闻言不禁受宠若惊,立时应允下来,随顾笙一径去了。
回到客房,顾笙嘱咐府里跟来的婢女退下,将房门关牢,直截了当的对叶氏道:“桥儿,我今日在备赛阁楼里,就与你一见如故,如今见你体态病弱,心中不忍,所以想将明日的赏银与你平分。
江南距京千里,路途遥远,就当是做姐姐的给你备一份盘缠。”
叶氏被顾笙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反应吓得怔愣原地,那双大而无神的眸子,呆滞的注视着顾笙,脑中一片茫然。
不多时,叶氏琢磨着顾笙那句“一见如故”,还有顾笙主动坐到她身边的qíng景……
叶氏在老家时,就听传言说,那些贵族纨绔们,许多都有“龙阳、行客”的通吃癖好,难道……难道顾笙是对她一见钟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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