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面无表qíng地淡淡看了一眼,随手将画纸掩入袖中,转身而去,吩咐弘历道:“你来处理。”
高无庸立即跟上,听到身后又传来争吵声。
“弘历哥哥,不是我打的,是弘昼做的。”
“四哥,我向你发誓,真的是承欢打的。”
“明明是你,你gān嘛要陷害我?大丈夫敢做不敢当。”
“我只知道君子要实话实说,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
“如果你不抢我的炭笔素描图,我怎么会跑到这里?”
“你不好好弹筝,跟着那几个洋和尚学什么西洋画,我看看又怎么了?”
……
高无庸担了心事,可雍正一切如常,不但没有丝毫恍惚懈怠,反倒比往常更勤勉,披衣坐于炕上,一直阅览奏折到深夜。
高无庸提醒了两次,“皇上,夜深了。”雍正却没有反应,他只能闭嘴,打起jīng神伺候。
承欢抱着小琉璃灯进来,几个太监想请安,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蜷在雍正膝旁,静看着雍正写字,安静得如一只猫般。
雍正唇畔含了一丝笑,一手放在承欢背上,一手仍在运笔急书。
一会后,他放下毛笔,问道:“怎么还没有睡?”
“皇伯伯也没有睡。”
雍正示意高无庸把奏章都收起来,高无庸如释重负,立即照办。
雍正拿了件自己的外套,盖到承欢身上,问道:“怎么了?”
“皇伯伯,我真的是十三王爷和王妃的亲生女儿吗?”
“承欢!”
雍正对承欢向来溺爱,此时却面容冷峻,承欢不敢再说,委屈又不甘地低下了头。
雍正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我每年十二月份祭奠的是谁。”
雍正知道她没有说实话,不过亦不想bī问她,只语声柔和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是你阿玛的亲生女儿,你阿玛其实心里最疼你,有些事qíng,你如今不懂,将来就会明白。”
承欢问道:“弘历哥哥说我的名字是皇爷爷所赐,皇爷爷为什么要叫我承欢?”
雍正慢慢说道:“她希望你能孝顺父母,承欢膝下。”
承欢俯在雍正膝头,眼中隐有泪光,和白天的活泼无忧判若两人。雍正轻抚着承欢的头,凝视着桌上跳跃的红烛怔怔出神,很久后,雍正以为承欢已经睡着,正想命人送她回屋,承欢却突然小声地说:“我好想姑姑。“
雍正的手在半空僵了一瞬,才缓缓放到她头上,淡淡说道:“朕命人送你回去安歇。”
承欢已经走到门口,雍正突然叫住她,把她的画纸还给她,承欢咬了咬唇说:“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张,伯伯如果想要,可以留着。”
雍正说道:“不用了。”
承欢看到雍正冷漠的样子,心下失望,恭敬地拿回画纸,转身出了门。
皇伯伯也记不得姑姑了吗?
宫里隐有传闻说姑姑是皇伯伯的女人,可又有人说姑姑是十四叔的福晋。姑姑究竟是谁?每年十二月磕头祭奠的人究竟是谁?她究竟是谁的女儿?脑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却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
小时候的记忆模糊纷乱,很多事qíng,连她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真是假。起先,她还想问明白,可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不是吓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就是说她记错了。如今,她已经放弃询问别人,只想从皇伯伯这里试探出答案。
承欢回到寝殿,命丫头退下,刚拉开被子,想要睡下,一个僵尸猛地从被子下面坐起,双手卡向她的脖子,她惊得连退了几大步,才勉qiáng站稳。
弘昼看承欢终于被他吓到,得意地大笑起来,“哦,胆小鬼,胆小鬼!”
惊吓中,承欢心里积聚的泪意化作眼泪坠下。
弘昼呆住,在他心中,承欢从来不知忧愁,能令皇阿玛展颜而笑,能令所有人开心,是所有人的忘忧果。
他忙赔礼道歉,承欢擦去了眼泪,qiáng笑道:“我没事,就是突然被吓住了,你这僵尸倒扮得挺像的,下次教我,我去吓唬弘历哥哥。”
弘昼看似糊涂,实际比常人更敏慧,明知承欢说了假话,却顺水推舟,笑道:“好啊,明儿我们一起去吓他。”
承欢说道:“你赶紧回去吧,这么晚了,若让别人看到,又是一桩麻烦事。”
弘昼笑嘻嘻地说道:“好妹妹,我睡不着,你陪我出去走走,咱俩挑僻静处,没人能发现。”
承欢心里憋闷,正睡不着,于是拉上帐子,营造了一副她已歇息的假象。她懒得穿外衣,随手拿了件白色织锦披风,就和弘昼从窗户里翻出去。
两人不敢打灯笼,不过所幸月色明亮,就着月色散步,倒别有一番趣味。不过,若落在外人眼里,定不会如此想,一个白衣少女,长发披垂,一个黑衣僵尸,脸色煞白,活脱脱黑白无常夜巡图。
两人不敢走正路,专拣僻静处,不曾想这里竟然也有太监把守,一个照面间,两人吓得刚想逃,那个老太监却脸色发青,眼睛凸出,身子晃了两晃,晕了过去。
弘昼和承欢彼此对望一眼,不禁都笑起来,弘昼窃笑道:“看着吧,明儿个又该说宫里闹鬼了。”
承欢只觉得眼前的荒凉院落似曾熟悉不禁拉着弘昼的手,悄悄走了过去,看到门口有太监守着,竟然是高无庸。两人不敢再往前,心里却越发纳闷,转回来,四周转了一圈,看到院墙边的大树,都有了主意,悄悄攀上树,竟然看见雍正独自一人,静坐在屋中。
弘昼惊骇得手发颤,差点儿就要掉下去,反倒承欢很镇静的扶住他,躲在枝叶间安静地偷窥着。
一灯如豆,光映寒壁,雍正拥衾侧坐于案前,似乎看什么文稿,却半响不翻页。
夜凉风急,卷起地上的落花残蕊,一团团.一阵阵,送入帷幕。
天生一轮皓月映得旧竹帘子发白,像罩了一层寒霜,衬得那飞上竹帘得残红犹如啼血。
雍正却不言不动,似已神游天外,任那半卷的竹帘打得门框噼啪作响。
良久后,高无庸提着灯笼进来,雍正打开箱笼,亲手收拾好东西,锁上门屋,在高无庸的服侍下离去。
朦胧灯火中,弘昼第一次发现皇阿玛的身子很瘦削单薄,似有不能承受之重,平日里被他威严所慑,下意识得就认定他严酷qiáng壮.无所不能。
弘昼呆看了良久,直到那点昏huáng的灯影消逝于黑暗中,忽然间,往日里对皇阿玛的怨愤就淡了一些。
他回头看见承欢呆呆的,不禁摇了她一下,小声说道::“我们翻进去,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承欢第一次没有符合他得鬼点子,手脚并用,溜下树,说道::“我不想看,我要回去睡觉了。”
弘昼无可奈何,也滑下了树,却边走边频频回头,承欢忽地站定,说道:“弘昼哥哥,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qíng吗?不要去打扰皇伯伯。”
其实弘昼虽然调皮,可一向畏惧雍正,他再好奇,若没有承欢做垫背,也绝不敢去偷看。可承欢没有说“不要去偷看”,说的是“不要去打扰”。弘昼眼前浮现着刚才的一窗明月满帘霜,人依孤灯映寒壁的景象,心中莫名地一悸,收起了调皮好奇的心思,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的。”
番外三寒梅落、泪随风
雍正八年。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花褪残红青杏小,并非紫禁城最绚烂的季节,可对常居北地的蒙古人来说已经是如梦如幻的美景。红墙绿瓦垂柳依依,绿水桥下绕人家、rǔ燕飞、娇莺啼,每一样都透着新鲜,透着旖旎,汉人诗词中描绘的秀丽风光让他们心神皆醉。
伊尔根觉罗·达兰台表面上和众人一样欣赏着醉人风光,可心里却时刻绷着一根弦。听闻雍正喜怒yīn晴不定,刻薄寡恩,手段又酷厉,从亲兄弟到娘舅隆科多没有一个好下场,这次违例准他们入京觐见究竟是恩是威,是福是祸还难料。
皇上特准他入住圆明园,衣食款待都是上等,却一直未能见到皇上,只四阿哥弘历来见过他一次,说道:“皇阿玛最近诸事缠身,恐怕要过几日才能见你,你现在京城各处游玩,若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打发官人来找我。”
他心中忐忑,不知道皇帝所思所想,私下吩咐贴身随从乌恩奇多和周围的侍卫喝酒聊天。银子花出去,终于从闲谈中探出星点消息,原来是圣眷最重的十三王爷病重。
达兰台忧心更重,传闻雍正独断专行,唯一能扭转圣心的人就是十三王爷,这次来觐见前,父王还私下里特意叮嘱,若遇见祸福难料的事qíng,可以去求见十三王爷。
又是一天过去,皇上仍未召见,他又不敢请辞,只能心中暗急。
在房里翻了半卷唐寅的诗词,推开窗户,看到一轮圆月斜映,晚风中,阵阵花香,好一个月明如水照花香,他不禁信步走出了屋子。待行到水边才发现自己忘记披外衣,现在夜深人静,自己又并不畏冷,所以并没在意,随意坐在荷塘边,看着一池亭亭如盖的绿叶在风中轻飘。
可惜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要到七月,他是不能赏到的。忽闻水声渐沥,荷叶翻动,似有什么东西从水下面来,他凝神静待,掌中蓄力,待看清楚,却霎时呆住。
一个少女蓦地破水而出。
皎洁月色下,银光dàng漾,她乌发贴面,薄衫尽湿,香肩暗露,眉梢眼角暗锁愁意,脸上点点水珠,若鲛人之泪。
少女看到他,也是愣住,呆呆地站在池塘中。
她脚下是千顷银波dàng漾,身后是万顷荷叶随风自舞。
他想起了汉人的一句诗:“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远处想起脚步声,他猛然惊醒,此处是大可汗的别院圆明园,清人入关后沾染了汉人的习俗,男女之防很重,若被人撞见他这幅穿戴,他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少女似看破他的焦虑,忽地一笑,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缓缓沉入水底。
人影消失,只有涟漪阵阵。
他既心安,又茫然若失。
一群值夜的太监打着灯笼过来,达兰台忙着避让到树丛yīn影中,等人群过了,他走回池塘边,站了很久,只闻清风chuī拂荷叶的簌簌之声。
梦兮,幻兮?
达兰台终于接到圣旨,雍正早朝散后会召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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