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怀谨慎,面上却尽力坦然。
等见到雍正,他心里暗暗惊讶,听了很多他的传闻,本以为是一个面相凶煞的人,不料竟只是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子,他不敢细看,恭敬地奉上父王敬献个雍正的礼物。本以为雍正会垂询部落里政务,可他竟然只是聊家常地问:“你父王,娘亲的身体可好?”
“都好、”
“糙原上的花才刚开始开吧?”
“是的,臣来时,糙不过刚刚没了马蹄,夜里寒气仍重。”
“是啊,要到七八月份,傍晚才最好,不冷也不热。”
“是,母亲最喜欢用过晚膳后出去遛马。”
雍正沉默了下来,达兰台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悄悄看宝亲王弘历,弘历只是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短短一瞬后,雍正忽笑着问:“求婚是你父王的意思,还是你母亲的意思?”
求亲已经是一年前的事qíng,皇上一直没回复,父王就不敢再提,没想到今日却突然重提此事。
他掂量了一瞬,谨慎地说:“是母亲的意思,父王本不敢妄想,可耐不住母亲游说,所以就贸然上了奏章。”
“满蒙通婚是祖制,没有什么妄想不妄想,只是朕并没有适龄的女儿,不过倒是有一个胜过女儿的人……”
“皇阿玛!”
弘历突然cha话,似不赞同,雍正静静看了他一眼,他立即苍白着脸低下了头。
“十三王爷的女儿自幼在朕身边长大,xing格……”
达兰台本以为会听到“xing格温良,举止端顺”之类的话,没想到雍正想了想,没再说了,话音里倒是带出了笑意:“朕考虑了很久,决定将她嫁于你兄长。”
达兰台心中滋味难辨,面上却要装出大喜,跪下谢恩:“叩谢皇上圣恩、”
清晨,达兰台决定去探望十三王爷,算是尽该尽得礼数
到王爷府邸求见时,才知道皇上下过圣旨,严禁各级官员来探病,正想返回,一个刚下马车要进门的年长仆人看到他的穿着,忽地问:“您是伊尔根觉罗部落的王子?”
他不敢轻慢,客气地说:“正是。”
对方忙行礼,“奴才三才,在十三爷身边服侍,不知道王子亲来,怠慢了,快请进。”
达兰台跟着他一路边行边聊,三才说:“皇上为了让爷jīng心养病,特意下旨不许各级官员来探病,不过王子来,爷肯定想见的。”
正在亭台楼阁间走着,忽听到有人吵架。
“你去给皇阿玛说,你若自己不愿意,皇阿玛断不会让你出嫁。”
“我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反正年龄到了。总是要嫁人的。”
“可你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品格xingqíng一无所知。”
“有几个女子是见过夫君才出嫁的?”
“你就不担心他对你不好?”
“我的姓氏是爱新觉罗,他若gān对我不好,皇伯伯和你们都不会允许。”
“那是千里外的蒙古,可不是京城,他就算欺负了你,我也不能帮你打他,好妹妹,你去求皇阿玛吧,我和四哥真的舍不得让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皇伯伯的意思很坚决,你们不用担心,皇伯伯定是了解过那人才赐婚的。”女子的声音软了下来,这一软,却让人感受了她心里的凄楚和无奈。
达兰台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拿眼看三才,三才却微笑着,好似什么都没听到,达兰台蓦然反应过来,这个奴才并不介意让他听到,人还没过门,警告已经先到了。
弘昼大声嚷:“为什么你就不肯去求皇阿玛把婚事取消?紫禁城有什么不好?”
“我阿玛的冰……你们难道不明白吗?这是皇伯伯让阿玛安心,我也不想让阿玛cao心。”
三才加重了脚步,给弘历和弘昼请安:“四阿哥,五阿哥吉祥,达兰台王子来拜见王爷。”
达兰台也忙给弘历请安:“王爷吉祥。”
弘历淡淡说:“起吧。”
弘昼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亭子里的女子早已沿着长廊而去,达兰台只看到一个背影从垂柳见卓约而过。
弘历笑对达兰台说:“正好我也去见王叔,一起吧。”
两人并肩而行,因达兰台熟读汉人诗书,正好投弘历所好,所以相谈甚欢。
见到他们,十三王爷要起身,弘历忙走到榻前,摁住他:“王叔快别如此,若让皇阿玛知道了,还不骂死我?”
弘历又是拿软枕,又是拉被禄,立在塌侧照顾十三王爷,丝毫未见皇子尊贵,更何况他是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的未来天子。
达兰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十三王爷病容很重,兴致却甚好,达兰台笑道:“我来时,父王和母亲特意叮嘱我,如果见到王爷,就说他们在糙原上一直等着您,若有空,一定再去趟塞外,骏马美酒都在等着故人。”
十三王爷大笑,笑声未尽,咳嗽起来,弘历忙帮他捶着背。
十三王爷笑着说:“你父王,母亲二十年未见我,不知道此故人非彼故人了,若真见到我,恐怕要惊叹这个糟老头子是谁。”
话语虽感慨,可因为说话者的语气并不颓丧,所以听者也不觉得太难过,达兰台笑道:“王爷的风采一定和当年一样,父王母亲又一直惦记着王爷,绝不会认不出来的。”
十三王爷只笑了笑,细细问着他父王,母亲的日常生活琐事,言谈风雅有趣,达兰台比对着雍正时轻松多了,而且十三王爷身上有一种很平和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和他亲近,全无提防猜忌之心,达兰台仿若对着亲昵的长辈,将日常生活中得琐事都随口道来,连母亲总爱赌气,闹小xing子都讲了出来。
十三王爷一直含笑听着,眼神很温暖。
达兰台正谈到兴头上,叮叮咚咚的乐声突兀地响起。
弘历笑道:“承欢在赶我们走了。”
十三王爷也笑,看着达兰台,想了会儿,说道:“其实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不过为人父母,总是不能放心,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的女儿就jiāo给她了。”
达兰台愣了一下,忙站起,恭敬地说:“我一定把话转给母亲”
十三王爷点点头,温和地说:“你回去吧。”
达兰台行礼告退,看到十三王爷憔悴的病容,心中忽地伤感起来,只怕……没有多少日子了吧!
和弘历出来时,朱廊间一个抱琴的女子匆匆而过,达兰台不敢多看,只从眼角的余光里扫到一个窈窕侧影
未走多远,叮叮咚咚的琴声响起,很宁静悠远,达兰台心神一舒,赞叹到:“书上说琴曲能凝神解忧,今日一闻才明白果然不假”
弘历淡淡道:“这不是琴曲,是筝曲,十三叔喜欢听筝,所以格格自小练筝”
达兰台呆了一下,微笑着说:“是我见识太浅薄,竟不能分辨琴曲和筝曲”
弘历淡淡一笑,说道:“没什么,我也不见得能听出马头琴和胡琴”
达兰台回到蒙古时,皇上准婚的旨意已经传回部落,整个部落的人都在欢庆
母亲尤其开心,见到他立即屏退众人,私下问他话:“听闻你见到十三王爷了,他可好?你可说了我们请他来糙原?他可愿意来?”
“王爷病的很重,怕熬不过几个月了,父王常说十三爷身姿高健,马术和箭术都很高qiáng,我还带了一张qiáng弓作为礼物,可后来发现他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也许因为被病痛折磨,别说拉弓,就是走路都困难。”
“什么?”母亲的脸色苍白,身子竟是晃了一晃。
他忙扶母亲坐下,母亲呆呆地坐了会儿,问道:“十三王爷可有说什么?”
“他说他的女儿就jiāo给母亲了。”
母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她猛地扭过了头:“你一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达兰台恭敬地行了个礼后退了出去,眼角的余光憋到母亲的脸颊有泪滑落。
约莫过了一个多月,十三王爷病逝的消息传来。
达兰台虽有几分感慨,可毕竟非亲非故,没有什么感伤。
母亲却悲痛万分,刚听闻消息时,她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失声痛哭,几乎哭晕在父王怀里,其后,又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设了灵堂,命大哥以女婿之礼,为十三王爷守灵,她自己也日日去灵堂祭奠。
达兰台很是诧异,却不敢多问,只是也以子侄身份,为十三王爷守灵。
一个深夜,他听到有隐约的歌声传来,不像蒙古长调,不禁好奇地随着歌声而去,却看到母亲一身素服在十三王爷的灵前唱歌。
真qíng像糙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qíng像梅花开过
冷冷冰雪不能淹没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
……
母亲一边唱,一边轻扬衣袖,唱到后来,她哽咽难语,再唱不出,马头琴的声音突然想起,接着母亲歌声的调子,幽幽而奏
达兰台看到他的父王,不知何时来了,盘膝坐在灵堂的地上,拉着马头琴,母亲也看到了父王,动作僵了僵,父亲却依旧专注地拉着曲子:“敏敏。跳完,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父王高声而唱,雄宏的声音满溢着悲伤: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
母亲落泪如雨,慢慢地旋转,跳着美丽而哀伤的舞蹈,她的身姿不再如少女一般轻盈灵动,她的脚步时有踏错,可是父王会让马头琴的琴声也缓慢一点儿,他会拖长了声音等着母亲再次踏对步子。
达兰台轻轻地离开了,他不知道父亲,母亲河十三爷的故事,可他能看出母亲的悲伤,父亲的悲伤,他开始隐约明白十三爷和天可汗把格格许配给大哥的原因,也许他们就是想让她像母亲一样,永远都是糙原上最娇贵的花。有个男子愿意在她想纵马驰骋时,给她一片糙原,愿意在她跳舞时,拉马头琴,愿意在她步履凌乱时,慢下来等她。
敏敏跳完了舞,马头琴的琴声却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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