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末淡淡地笑了笑,眉目间无限苍凉,“这是我儿子写给我的信,当时我隐居在潼耳山,所以他留的是潼耳山的地址。”
阿珩一愣,眼中隐有泪光,“伯伯!”
知末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珩,轩辕国内到处都是像我儿子一样的儿郎。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也许就是,只不过他更不幸,连给亲人写封诀别信的机会都没有。我至少还知道我的儿子葬身于洵山,可以去洵山祭奠,这孩子却连父亲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这场战争再持续下去,还会有多少父亲战死?还会有多少母亲含恨而终?还会有多少孩子饿死?你是母亲,应该能体会到,对母亲而言,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有多么残酷。”
“怎么才能制止战乱?”
“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以战止战。我知道你有很多苦衷,也知道你不愿意打仗,但是我相信如果王后在世,看到现在的惨象,也会告诉你,你是轩辕的王姬,这个孩子和她的母亲都是你的子民,保护他们是你应该做的事qíng。”
阿珩看着怀中的小女孩,默不作声,眼前却浮现着岳渊的身影,他那慷慨赴死的面容,渐渐地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的身影融合,那是小女孩的父亲,哀求地看着她。
知末把沉睡的孩子从阿珩怀里抱了过去,“这些事qíng我来做,你应该去做你不得不做的事qíng。”
阿珩默默地看着山坡上的人群,眼中有一种彻骨的悲伤,隐隐透着绝望,知末也不催她,很久后,阿珩大步向山下走去,知末叫道:“应龙在河水一带。”
阿珩走进朝云殿时,huáng帝正在殿内给颛顼讲授功课,是他写给蚩尤和全天下的一段文字。
日中不彗,是谓失时;cao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
颛顼说:“那还是要动武功了?可昨日爷爷不是刚说不能轻易动武,德昭天下才是上策?”
huáng帝看着阿珩,说道:“有些时候,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是非对错,终止的唯一方法就是以bào克bào,以战去战。”
阿珩走到huáng帝身前,“是父王让知末伯伯来说服我出战吗?”
“是我。”
“我愿意领兵出征,但不是为了您,您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如果轩辕是您一个人的,它的覆灭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可是轩辕国不仅仅是您的,它还是母亲和知末伯伯他们一生的心血,是无数为轩辕牺牲的战士的,更是全轩辕百姓的。”
huáng帝说:“我知道。”
“四哥被困洵山时,我向少昊借兵,以为他看在大哥的面子上,肯定会答应我,没想到他拒绝了,后来……父王想必早已知道,蚩尤去了,他虽有心帮我,却只能给我他一半力量。只有轩辕族的士兵为了救其他兄弟,全心尽力,不惜以身赴死。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血脉族亲、家国子民的真正含义:即使我不认识你,可我愿意为了保护你而死!我刚刚知道知末伯伯唯一的儿子岳渊也死在了洵山。轩辕国内到处都是像岳渊一样的儿郎,如果轩辕国破,他们的家人将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我曾经不能理解四哥赴死时的心qíng,他不是深爱四嫂吗?他难道忍心抛下还年幼的颛顼吗?可我现在能理解四哥了,岳渊他们这些人没有负我,我也不能负他们!”
阿珩跪在huáng帝面前,“父王,我为你保护轩辕,你会保护颛顼吗?”
huáng帝肃容说:“我以天下江山起誓,谁都不能伤害到他,我会悉心教导他,你所保护的一切将来都会属于他。”
有此重诺,阿珩再无后顾之忧,重重磕了三个头,牵起颛顼出门而去。
小夭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dàng秋千,看到他们,眼睛都亮了,立即跳下秋千,飞奔过来。
阿珩一手牵着一个,“咱们去看奶奶和舅舅。”
一路行去,小夭唧唧喳喳,颛顼一直咬着唇不说话。到了坟边,小夭和颛顼都磕头行礼。
阿珩搂着颛顼,对颛顼说:“奶奶不愿意葬在轩辕,留下遗言要归葬青龙之首,那是奶奶的故乡,可奶奶是王后,爷爷不同意奶奶远归古蜀。我也许来不及为奶奶实现这个愿望了,你能答应姑姑吗?日后你若能做主时,把奶奶归葬青龙之首,不管任何阻挠、都不能同意爷爷和奶奶合葬(注:①huáng帝陵墓在古中原地区,根据残破的唐代《嫘祖圣地碑》记载,嫘祖被“尊嘱葬于青龙之首”,在古蜀境内,帝后竟远隔千里。其孙颛顼帝后来改建huáng帝行宫为“嫘轩宫”,千秋祭祀、官公祭,让嫘祖享有最尊贵的一切。)。”
颛顼郑重地点点头,“我答应,我一定会为奶奶实现心愿,绝不让爷爷和奶奶葬在一起。”
阿珩又拉了小夭到怀中,“小夭,娘明日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很美丽,长满了桃树,一年四季都开着桃花。”
“哥哥一起去吗?”
“哥哥有哥哥的事qíng,他不能陪你一起去。”
“哦,那我们去多久?”
阿珩没有回答,微笑着说:“你们去玩吧,娘想独自在这里和奶奶舅舅们待一会儿。”
小夭冲颛顼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去摘野花了,颛顼却没有动,“姑姑,你真的要打仗去了?”
“嗯。”
“会很危险吗?”
“我不知道。”
“不能不去吗?”
阿珩摇摇头,颛顼眼中有泪光,“为什么要把小夭送走?不能把她留下吗?我会照顾她。”
阿珩双手放在颛顼肩头,“我知道,你是好哥哥!可是你还小,你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爷爷用江山许诺照顾好你,我不担心你的安危,小夭的身世却和你不一样,将来也许会有很多人想杀她,只怕会牵累到你,所以我必须把她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不怕牵累。”
阿珩微笑着说:“可是你现在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没有能力保护她,只是不怕可不够。”
颛顼双手握得紧紧,小小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好一会儿后,才声音喑哑地问:“那妹妹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许很快。”阿珩沉默了一会儿,qiáng笑着说,“也许等到你有能力保护妹妹的时候。”
颛顼低着头,闷闷地说:“我明白了。”说完,迅速抹去眼泪,转头就跑。
小夭站在烂漫山花中,冲颛顼招手,“哥哥,在这里。”
颛顼跑到她身边,“你想要什么花?我摘给你。”
小夭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他。颛顼一直很刻苦,平时都不肯陪她玩,今天竟然要帮她摘花?
颛顼凶巴巴地问:“你究竟要不要?”
“要,要!”小夭抓着颛顼的手,“我喜欢这种红色的花,想编一个花冠。”
颛顼摘了很多花,给小夭编了一个花冠,替小夭戴上。
小夭嘻嘻笑着,“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走啊?”
颛顼白了小夭一眼,“巴不得你赶紧走!”
小夭解下腰间的狐狸毛佩饰,这是大坏蛋蚩尤砍下来的狐狸尾巴,母亲看她整日拿着玩,就找了枚玉环,做成一个坠饰,让她戴着。
“这个送给你了。”
颛顼沉默地接过,手指在柔软的狐狸毛上抚过,知道小夭很喜欢它,正想还给小夭。小夭想了想,还是舍不得,叮嘱道:“等我回来,你要还给我,我只是借给你玩,你可千万别弄坏了。”
颛顼扑哧笑了出来,反倒不打算还给小夭了,把佩饰系到腰上,回身去找姑姑。小夭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嘀咕:“你别弄丢了,别弄坏了,我父王说这是九尾狐的尾巴,很稀罕的。”
颛顼停了脚步,小夭问:“怎么不走了?”顺着颛顼的视线看过去,母亲茕茕一个,静坐在几座坟墓间。
坟茔上开满了各色的花,缤纷绚烂,却又无限凄凉,母亲的身影显得十分单薄可怜,小夭说不清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很。
小夭想叫颛顼,可看到颛顼的眼神,她心里竟是越发难受,都不敢开口说话,似乎一说话,眼泪就会下来,她轻轻拉了下颛顼的袖子。
颛顼用力咬了下唇,说:“没事,我们过去吧。”他拉着小夭走过去,小夭把花冠放到阿珩头上,“娘,送给你,这是我和哥哥一块儿做的。”阿珩笑拥住了他们。
回到朝云殿,安顿好颛顼和小夭,阿珩去见云桑。
嫘祖以王后的威严禁止huáng帝的势力进入朝云殿,云桑自从嫁到轩辕,一直犹如家中的女儿,和阿珩享受着一模一样的待遇。可嫘祖仙逝后,云桑失去了嫘祖的保护,huáng帝又在阪泉惨败,轩辕族从耀武扬威的战胜方变成即将国破家亡的战败方,对云桑的心态也从高高在上的怜悯变成了紧张提防的仇视。现在,云桑出入都有侍女监视,云桑索xing深闭殿门,每日只是弹琴、养蚕、纺织、画画。
阿珩进去时,云桑正在逗弄蛾子,一对对彩色的蛾子在桑林间翩翩飞舞,环绕着一身素衣的云桑,犹如百花萦绕,煞是好看。
阿珩静静看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学会母后驾驭昆蝶的技艺,你却全学会了,母后一定很欣慰。”
云桑想起了少女时,在朝云峰的日子,那时阿珩还是个才刚会走路的小丫头,整天姐姐姐姐的叫着,她也如姐姐一般疼惜她,如今却再不复当年。她不禁叹了口气,“我们本该是最好的姐妹,可惜,你是轩辕的王姬,我是神农的王姬。”
阿珩说:“有一件事qíng,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你不可能成为我的大嫂,我大哥在第一次阪泉之战时就已经死了。”
云桑难以置信地瞪着阿珩,阿珩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口气,“终于把这个压在心头的秘密告诉你了。”
好一会儿,云桑才接受这个事实,“母后知道吗?”
“知道,母后临终前特意叮嘱过我,让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母后说你永远是她的女儿,母后还说,她和炎帝都希望你幸福。”
云桑凝视着一对又一对飞来飞去的彩蛾,默默不语。
阿珩说:“我大哥已经不在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未来的轩辕王后,进而gān预轩辕朝政,所以,不要再忍rǔ负重留在轩辕了,离开吧,趁着还有能力,逃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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