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出一个人何其艰难,何况是要在一群又隔得远,穿着打扮都差不多的女人中把许樱哥刨出来又是何其艰难。许扶看到眼睛发酸,最终无可奈何地放弃了,正想找个yīn凉处躲一躲懒,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拍肩头。
“五哥,许久不见,一向可好?”张仪正穿着件绛紫色的圆领窄袖衫,配着块款式简洁的羊脂玉佩,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朝许扶拱手作礼,长身玉立,笑容如画,闪瞎了一群当值小官僚的眼。
许扶看到同僚或羡慕,或不屑的目光,心中十分不舒服,却不能晾着张仪正,便淡淡地回了个礼,道:“不敢当,三爷安好?”
“好,都好。五哥大喜呀!改日必然登门贺喜。”张仪正笑得温和灿烂,不等许扶找出由子拒绝,便亲热地拉了许扶往前凑:“你们赌什么呀?”
众人窘然,却见这位凶名在外的皇孙施施然从腰间取了羊脂白玉佩,毫不心疼地就往盘子里一扔,十分亲切地笑道:“我赌huáng队赢,你们是否要跟着?”
宫中赌球从来隐有定律,那就是,只要圣上赌什么,就一定是什么,这些皇子皇孙们自是最晓得内幕的。众人纷纷jiāo换了一个眼色,微笑着受了这人qíng,殷勤地端上茶水凳子,找了个最好的地儿,请张仪正入座,再请许扶作陪。
许扶一直沉默着,他不想和张仪正说话,甚至不想多看张仪正一眼。如若不曾看到,他还隐隐期盼此人能洗心革面,从此善待许樱哥,但一旦看到了,他就控制不住地认为这只是奢望,这就是个不怀好意的坏胚,随时都会暗算他以及许樱哥,甚至于许氏族人。在梦里,他甚至曾经看到过满身是血的张仪正举着雪亮的刀朝他狠狠挥落下来……这大抵是一种对危险的本能预感,也可能是对张氏日积月累的仇恨所导致的。
张仪正眯了眼看着远处疾奔电驰的人和马,状似不经意地道:“樱哥一直想去看看五嫂,但最近府中多事,她出不得门。等过些日子安稳了,我便陪她去,到时少不得叨扰五哥一二。”
想起这些天从许府得知的康王府各色小道消息,再看看张仪正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许扶又觉得牙疼了,他被这个无耻的qiáng盗抢走了最宝贵的东西,无耻的qiáng盗却在他的面前拼命蹂躏着那件宝贝,还来他面前拼命炫耀,甚至不给他躲让的空间。
张仪正见他不说话也不生气,微笑着道:“五哥还是一贯的沉默寡言。”顿了顿,突然道:“樱哥真是个好姑娘。”
许扶微微一怔,低声道:“她从来都是个好姑娘。”只可惜被猪拱了。
“是啊,心软,善良,重qíng义。前些日子我为崔家求qíng,被我父王狠捶了一顿,樱哥这傻丫头,竟然背着我跑去找我父王,不但替崔家求了qíng,还替赵家也求了qíng。”张仪正摸了摸下巴,一脸的娶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满足样。
许樱哥为崔家求qíng?许扶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响,无数的烦乱和愤怒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他不敢给人看见自己的神qíng,便只能死死咬着牙,在袖中握紧拳头,死死盯着面前的方寸之地。
张仪正不动声色地从旁打量着他,继续道:“我前些日子犯了混,不好意思去见岳父母。今日凑巧,想请五哥替我向岳父大人转句话,不知可否?”
许扶低低挤出一句:“三爷请吩咐。”
张仪正正色道:“我从前混账不懂事,总爱犯浑。如今懂事了,自当奋发上进,再不会欺负樱哥,气着长辈了。这些日子我都在同樱哥一起看书写字,过两日我便来兵部当差,再不会胡混。”
许扶心qíng复杂地抬眼看着他,心中百转千回,只道出一句:“可喜可贺。”
二人又默然坐了片刻,总是无话可说,张仪正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许扶沉默地送了他一截,又在人少yīn凉处立了片刻,走回去与上司同僚告病,请假先行归家。众人都知道他背后有许衡,再有康王府,平时为人又豪侠慷慨仗义,自是无人会为难于他,当下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不但放他回去还要使人送他。许扶彬彬有礼地谢绝了,微微佝偻着腰背慢慢走了出去。
才走到人稀处,他便疯狂地往前快速奔走着,原本就疼的牙齿越发疼得厉害,疼到他焦躁愤怒到无以复加。为什么张仪正光凭王书呆一个恳请便愿为崔家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许樱哥要替崔家求qíng?难道当年的那些人全都白死了吗?是谁造成他们兄妹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凭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崔家人却可以安然活着?一定是张仪正bī的许樱哥!一定是!不然许樱哥怎会冒这样的风险,替原来的未婚夫家中求qíng?难道她不知道这会让康王府诸人对她另眼相看么?所以一定是被张仪正bī的。
许扶愤怒地奔了出去,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途径。他恨张仪正,前所未有的痛恨着,可是恨归恨,却无能为力。他避开等在前方的小厮腊月,漫无目的地在道上游晃着,眼睛被道上反she回来的日光刺激得又痛又酸,想流泪,却流不出来。
不远处,有人不紧不慢地吊在他身后,他快便也跟着快,他慢便也跟着慢,老江湖许扶的眼睛立刻便不酸了,烦躁郁闷的心qíng也迅速冷静下来,他当机立断,迅速折回身去准备去与腊月汇合,然后与对方擦肩而过。
一袭陈旧到发huáng的短褐,一双磨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糙鞋,一顶破了两个dòng的斗笠,一张苍白得像鬼的脸,一双眼角微微上挑,散发着赌徒光芒的眼睛,乱须,薄唇。
许扶本来极其稳定的步伐在瞬间被打乱了节奏,瞳孔迅速缩小,鼻孔却迅速张大,满目杨花绿柳中,他只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赵璀。
赵璀的手指在斗笠边缘上轻轻搭了一下,头也不回地与许扶错身而过。许扶眨了眨眼,步伐又恢复到原有的节奏,两个人都不曾回头,背道而行,越走越远。
许久,许扶立在大红色的宫墙下,举头看着从墙里飘拂而出的绿柳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怎么也想不到,赵璀竟然还活着,这中间究竟又有什么样的波折?既已侥幸逃生,却又自投罗网,所为何来?
腊月牵着马过来,问道:“五爷是要先回去么?”
许扶将手扶着马儿光滑如缎的皮毛,低声道:“你立刻去东市请托唐爷,告诉他,我要找一个人,白色短褐,糙鞋,竹笠,毛胡子,细眼,薄唇,只找,不惊动。”
第151章成拙
小小的宫室里,虽然狭窄,陈设却极jīng致,室内光线亮堂,透过低垂的细苇帘子,可以看到室外灿烂的chūn光和满目的新绿繁花。满脸倦色的朱后侧卧在美人榻上,指着面前的凤冠与花簪温和地对许樱哥道:“我总觉着什么地方不太对,看你的画儿是轻飘飞扬,无论是凤凰、蝴蝶、花朵,都该能随风轻颤,几yù飞起才是。”
许樱哥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凤冠上收回,微笑道:“娘娘慧眼,这金银丝拉得略粗了些。”
朱后恍然,面上露出回忆之色:“是了,当年我曾同圣上赴宫宴,席中曾见前朝薛贵妃有轻金冠,薄透如纱影,玲珑如初莲,听闻乃是宫中秘技,一顶金冠要花费数人数月心血。我也曾有金冠一顶,上面的花和叶呀,便是最细微的轻风也能将它chuī得颤起来,戴着又轻又好瞧,只不太皮实。”说到这里,朱后脸上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想是回忆到什么美好的事qíng。
许樱哥等人安静地听着,便是呼吸声也着意放得低缓了些,朱后笑了一回,道:“说起来,那结条金冠子我是很多年不曾见着了,也不知是收到哪里去了?红素呀,回去以后你帮我找出来。”
一个头发微白的宫人垂手立在一旁,微笑着道了声:“是。”又问:“娘娘要是累了,便先回宫歇息如何?”
朱后摆摆手:“圣上年纪比我还长,刘姐姐亦然,他们都没道累,我怎能扫兴?”言罢看向垂手立在角落里的一个白发太监:“于四有,这怎么说?难不成你们还赶不上前朝的技巧?”
那白发太监往前一步,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拖长了声音道:“回禀娘娘,这工艺早前本就只在几个人手中,还要的是日积月累得来的经验,非是年长不能得其jīng髓。这些年,这些人死的死,残的残,流落外间的流落外间,剩下这些徒子徒孙便是费尽心力去做,把眼睛熬出血来,也是火候不到……”
朱后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住口。多年前的那场宫乱中,哀帝薨,薛贵妃站在太极殿高高的石阶上跳脚痛骂,把今上骂了个狗血淋头,被乱箭穿身she死,死后不得全尸,割头示众,挫骨扬灰。宫中更是死伤无数,宫人的血浸入到地砖的fèng隙里,好几年地砖fèng隙都是黑的,剩下的宫人不是同谋罪人罪当伏诛,便是趁乱逃走了的。不要说是这拉金银丝造金银器的技巧,便是许多jīng巧的工艺也是消失不见。圣上,太过好杀。
察觉到朱后的qíng绪不佳,众人越发沉默谨慎。许樱哥微微有些郁闷,要说和合楼中所出的花钗首饰,所用的金银丝并不比宫中所出的细。且她一直以为,和合楼里的都是民间工匠,怎么也不能与宫中相提并论,宫中理所应当能做出更为jīng致稀罕的首饰,朱后理所应当戴上这时代最美最jīng致珍贵的首饰,故而才会如此设计。又想万一不成,朱后是个随和的xing子,想来也不至于就jīng益求jīng到这个地步,谁知今日看来,事qíng与她想象的偏差许多,似是弄巧成拙了。
长乐公主想了想,柔声道:“高手多在民间,不如使人细细寻访,高价悬赏?”
朱后的心腹宫女红素笑道:“是个好办法。”
那白发太监于四有闻言,满脸为难地道:“这五月十七就是娘娘寿诞之日,现下已是三月初三日,这些东西花费的jīng力时辰不是朝夕之功,只怕是会来不及呢。”
长乐公主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究竟想要如何?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们何用?”
于四有抖抖颤颤地匍匐在地上低声道:“实际老奴有一计,弗如在上京城中各大银楼首饰铺子里请那镇店的老工匠来试一试。不成,放走,成了,重赏,如此可比到处乱找的好得多。”
这所谓的“请”,自然不会是真正的“请”,如若一旦请来,将来就别想走出这道高高的宫墙。许樱哥听得怔怔的,和合楼在京中已经小有名气,此番里头的匠人肯定逃不掉,她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许扶一旦失去最顶尖的工匠,一家子的花销又该怎么办?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够小心,谁知还是太过欠缺考虑,许樱哥后悔之极,忍不住多看了那于四有一眼,谁想正好与于四有的目光对接上,于四有谦卑而讨好地望着她笑了笑,垂下眼皮,俯下身子,姿势低到了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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