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差人去打探,茶茶却将苏陌叶引进了屋中。
自相思引之事后,为了避嫌,陌少其实已很少单独找她议事,今日来的这样突然,可见是有不得已的急事。
果然今日陌少不如平日淡定,少了许多迂回做派,手中的温茶只润了润喉咙,已开门见山道:“月前我曾说,有几桩决定阿兰若终局的大事qíng,需请你帮忙同她做个一样的抉择,这话你可还记得?”
凤九捏着个杯儿点头。
陌少沉吟:“第一桩事,已经来了。”
凤九嗯了一声提起jīng神。
陌少蹙眉道:“这桩事,或许你做起来不甘,但此时需大局为重。”看着她,低声道:“救一救橘诺。”
凤九猛地睁大了眼睛。
凤九其人,其实很有青丘的风骨,你敬她一份,她便敬你十分,你rǔ她一分,虽不至于十倍奉还,到头来送回到你身上的,挤巴挤巴也得是个整数。
青丘之国九尾狐一族奉行的美德,从来没有舍呢么不明不白的宽容,也没有舍呢么不清不楚的饶恕,更别提此番这样的以德报怨。
陌少生了颗全西海最聪明的脑子,同辈的神仙中是数一数二的jīng于算计。阿兰若这个事qíng上,他jīng于算计地发现,照着这一世诸事的进展,如同从前一般,上君将橘诺斥上刑台问斩,乃是早晚之事。他jīng于算计地思忖,从前乃是君后处置人处置得不妥帖,方漏了个把柄,导致橘诺怀胎的真相终有一日东窗事发。他jīng于算计地打算,此次只需将这个事发的由头往后挪一挪,给凤九足够的时间让她同橘诺嫦棣先了断私怨,之后橘诺再被推上刑台,他请凤九兑现诺言勉力一救,以她慡朗不拘的xing子,此事可成哉。
但陌少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东华帝君。
他记得从前橘诺怀胎之事败露是在四月十七,可宫中此次传出的消息,却早了整二十日。当是时,他脑中一瞬闪过的,竟是帝君在小厨房中平平静静地同他所说的利落儿子。
他到此时,方晓得帝君说的利落是个什么意思。
帝君怕是早已晓得比翼鸟这一辈王族的秘辛。
四海之内,大荒之中,有权利,有女人,有纷争,就有秘辛。每个王室,都有那么一段秘辛。比翼鸟一族的秘辛算不得多么新鲜,相关也无非就是那么两件,王位和女人。
这段纠结的往事,说起来其实挺简单,传如今的上君相里阕的王位就是弑兄而来,宠爱的君后倾画夫人,其实是从亲大哥受众抢过来的嫂子。
传说里倾画夫人当年也很贞烈,本yù以死殉夫,但因肚子里头怀了橘诺,相里阕爱她心切,言她不死便允她留下大哥的骨血,她才这么活了下来。倾画如愿生下橘诺,宝贝一般养着。再后来生下相里阕的骨ròu阿兰若,却因她当日深恨相里阕,孩子刚落地便亲手扔进了蛇窝。这也是阿兰若的一段可怜身世。
留下橘诺,是当年相里阕万不得已用的一个下策。眼看少女一日日出落得美丽聪颖,更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长刺。相里阕早已有心拔掉她,无奈倾画夫人护得周全。
后头的事qíng,论来也是橘诺自己不争气,同教她习字的夫子有了私qíng,怀了身孕。比翼鸟一族体质殊异,怀胎不易,堕胎更不易,动辄横尸两命。堕胎是死,这个事被相里阕晓得也是死,为了保下前夫唯一的血脉,倾画夫人别无他法,辗转思忖后,终于撒下这个弥天大谎。苏陌叶叹了口气。这些过往都实实在在发生过,遮掩过往的木盒子再结实也未免透风,有形有影的事qíng,帝君想要晓得,自然就有法子可以晓得。
虽然瞧着帝君日日一副种树钓鱼的不问世事样儿,但听过这位天地共主执掌六界时的严谨铁血,他自然不信帝君堕入此境后果真诸事不问。
见微知著,睹始知终,这才是帝君。帝君他当日在小厨房中说出利落二字时,怕已是在心中铺垫好了今日的终局。
苏陌叶盯着杯中碧绿的茶汤犯神,橘诺绝不能死,倘若死了,后头什么戏也唱不成。既然这一次是帝君做主将橘诺的事晾在了上君跟前,是帝君他老人家要借相里阕这把刀惩治橘诺,若旁的人将橘诺就出来,岂不是等同与帝君为敌?
果然无论如何,还是只能靠凤九出这个头啊。陌少神思转回来时,正瞧见凤九眼睁睁直盯着自己,眉间纠结成个“川”字,话中见疑惑道:“阿兰若虽然不如我折腾,但从前同橘诺结的梁子也不算轻,为何她当此关头却要救橘诺一命,这个理儿我想不顺。今日你若能说通我,我就全听你的,你若说不通我,我就还要想一想。”
陌少欣慰她居然也晓得自己折腾,捞过一个趁手的圆凳落座,又给自己续了半杯茶,摆出一个长谈的架势方道:“阿兰若当初要救的,并不是橘诺,而是沉晔。”又问她道:“阿兰若同沉晔,你晓得多少?”
凤九比出一个小手指来,大拇指抵着小手指的指尖给陌少看:“晓得这么一丢丢。”
陌少手抚茶杯,良久道:“我可以再给你讲一丢丢。”
02
世间之事,最无奈不过四个字,如果当初。
陌少的这段回忆中,“当初”是若gān年前的四月二十七,刑台上橘诺行刑。“如果”,是那时他领着阿兰若前去台前观刑。
凡人在诗歌中吟咏四月时,免不了含些芳菲凋零的离愁,生死相隔的别绪,借死命的话说,乃是四月主杀。
梵音谷虽同红尘浊世相离得甚远,这一年的四月,却也笼了许多的杀伐之气。先是宗学里处决了一位教大公主习字的先生,再是王宫中了结了几个伺候大公主的宫奴。未几日,大公主本人,竟也被判上了灵梳台问斩。
身上担了两条重罪,一条欺君罔上,一条未婚私通。
大公主是谁的种,晓得此事的宗亲们许多年来虽闭口不言,此时到底要在心中推一推,这是否又是上君的一则雷霆手段?不明就里之人,则是一边恼怒着大公主的不守礼知耻,一边齐拱手称赞上君的法度严明。这桩事做得相里阕面子里子都挣得一个好字。到底是公主问斩,即便不是什么光彩事,也需录入卷宗史册。为后世笔墨间写得好看些,刑官拔净一把山羊胡,在里头做足了学问。观刑之人有讲究,皆是宗亲;处刑之地有讲究,神宫跟前灵梳台;连行刑的刽子手都有讲究,皆是从三代时尚的刽子手世家海选而来。
这样细致周到的斩刑,他们西海再捎带上一个九重天都比不上,苏陌叶深以为难得,行刑当日,兴致盎然地揣了包瓜子领着阿兰若在观刑台上占了个头排。
他本着一颗看热闹的心,阿兰若却面色肃然,手中握着一本往生的经文,倒像是正经来送这个素来不和的姊姊最后一程。行刑的灵梳台本是神官祈福的高台,轻飘飘悬着,后头略高处衬着一座虚浮于半空中的神殿,传出佛音阵阵,有些飘渺仙境的意思,正式岐南神宫。
风中有山花香,天上有小云彩,橘诺一身白衣立在灵梳台上,不像个受刑之人,倒像个绝色的舞姬将在云台之上献舞,肩头担的罪名虽然落魄,脸上的神色到底还有几分王家体度。
观刑台上诸位列作,两列刽子手抵着时辰抬出柄三人长的大刀,刀中隐现猛虎咆哮之声。此刀乃是刑司的圣物,以被斩之人的腕血开刀,放出护刀的双翼白额虎,吞吃被斩之人的血ròu生魂,并将魂魄困于刀中若gān年不得往生。笔头上虽也是斩刑两个字,这却又是和凡界砍人脑袋的斩刑有所不同。
大刀竖立,橘诺的腕血祭上刀神的一刻,四围小风立时变作接地狂风,虎啸阵阵,明晃晃的刀身上呈映出清晰的虎相。眼看乌云起日光隐,狰狞的虎头已挣脱刀刃,橘诺煞白着一张脸摇摇yù坠,白光一闪,利剑破空之声却清晰灌入耳中。
声音尽头处,一柄长剑没入巨大虎头七寸许,利落地将白额虎bī入刀身。英雄救美这出戏,怎么演,都是出好戏,都不嫌过时。
天幕处yīn影沉沉,狂风四揭,受伤的猛虎在刀刃中重重喘息。变色的风云后,却见紧闭的岐南神宫宫门突然吱呀大开。
黑色的羽翼在灵梳台上投下稀薄淡影,年轻的神官长在台上站定,脸上是最冷淡疏离的表qíng,身后的羽翼尚来不及收回,却将瑟瑟发抖的橘诺拦在身后,遥遥望及观刑台上上君的尊位,声音清晰而克制:“臣旧时研论刑书,探及圣刀裁刑的篇章,言圣刀既出,倘伏刑人在生魂离散前将刀中虎锁回,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论伏刑人肩负如何重罪,皆可赦免她的死罪。上君生命,不知今日橘诺公主此刑,是否依然可照此法度研判?”
救美的英雄并不鲁莽,有勇有谋,有进有退。上君寒着脸色点了个头。刑书中的法度是祖宗定下的法度,在此见证的都是宗亲,当着诸位爱卿的面,上君自然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但双翼白额虎自诞生日起,向来以执着闻名,一旦出刀,不饮够伏刑人的血绝不善罢甘休,虽然祖宗有赦免的法度,且半途劫刑的不在少数,但这么万儿千年的,还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逃脱白额虎的两排利齿。若说方才英雄的利剑将它bī退了些许,这头虎却也不至于这样脓包,续好时力再行挣脱出刀,是顷刻的事。
有勇有谋的英雄能不能救得美人归,还须讲个时运。
yīn风萧萧,玄衣的神官长袖一挥利剑已转回手中,白额虎再次越刀而出,橘诺木木呆呆,被推到角落,座上上君捻须沉默,观刑台上的诸位却像是各个打了jī血般瞧着刑台一派jīng神抖擞。
青年与猛虎僵持缠斗,剑光凛冽羽翼纷飞,难分高下各有负伤,打得着实jīng彩,也很有看头。但白额虎生于戾气,虎相只是一种化形罢了,添在他身上的伤远不及看上去严重,与之一比,倒是神官落了下乘,不过招招数数间仍然气度十足,不落岐南神宫的高华派头。
阿兰若歪靠在座椅中向她师父道:“既要在刀剑中好好应付这头白额畜生,又要凝力寻找将它关回去的法门,沉晔他一人这么单打独斗,未免有些艰难。”
苏陌叶转着茶盅笑:“法门不是没有,白额虎嗜血,橘诺若肯主动让那畜生饮一半生血,沉晔再以灵力全力相封,大约还挣得出一两分生机。不过既然橘诺有孕在身,失一半生血,怕是难以保命。”漫不经心敲着杯沿道,“你同橘诺一个娘胎出来,自然生血也差不多,不过你若心生同qíng想帮他们,我看还是免了罢,一来得罪你父亲,让他老人家不高兴,二来台上那位神官大人,可一向忌讳你是蛇窝里长大的,怕并不想承你这个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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