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若一笑,恍然了悟:“哦?原来做这个事还能让父亲他不高兴?那真是不做都不行了。”
未及苏陌叶抬手阻拦,雪白的羽翼瞬然展开,眨眼间已飞向浓云密布的灵梳台。苏陌叶愣在座椅上,回神过来是撞豆腐的心都有。
阿兰若喜着红衣,便是这么个不吉利的日子也是一身大红,偏偏容貌生的偏冷,旁的人穿红酒显得喜庆,她穿红愣是穿出冷清来。但即便冷清,这个色儿也够显眼。羽翼拍过长空时,连正和白额虎打得不可开jiāo的神官都分神望了一望。
照凡界的戏路来演,此等危急时刻,翩翩佳人与翩翩公子这么一对望,定然望出来几分qíng意,望出从今后上天入地的纠葛。但可叹此番这个戏本并非一套寻常戏路,公子望着佳人时,佳人正引弓搭箭,目沉似水地望着狂怒的白额双翼虎。双箭入流矢,穿透狂风正中白额虎双目,猛虎痛嘶一声,攻势瞬间没了方向。不过这是头用兵器杀不死的虎,此举也不过是为找到法门多争一时半刻罢了。狂风迷眼,虎声振振,少女离地数尺虚浮于半空中,俯身看着玄衣的神官,贴得有些近:“她背叛了你,你却还要救她?”
青年脸上是天生的冷倨,微微蹙眉:“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一起长大的妹妹,即使做错了事,有一线生机,又如何能不救?”
少女愣了愣,眼中透出笑意:“你说得很好。”轻声道,“你还记得吗?虽然不同你和橘诺一起长大,但我也是你的妹妹,你从小时候说过我很脏,被蛇养大,啃腐植糙皮,身体里流的东西不gān净。我送过你生辰贺礼,被你扔了。”
年轻的神官长有片刻沉默:“我记得你,相里阿兰若。”
少女弯了弯嘴角,突然贴近他的耳廓:“我猜,你还没有找到将白额虎关回去的法门。”
猛虎似乎终于适应了眼盲的疼痛,懂得听音辨位,狂吼一声,利爪扫来。青年揽住浮空的少女紧退数步,方立稳时却见少女指间凭空变出一截断裂的刀刃,长袖扬起,趁势握住他的左手十指jiāo缠,刀刃同时刺破两人手掌,鲜血涌出。
青年的神qíng微震,两人几乎是凭本能躲避猛虎的攻势,十指仍jiāo缠紧握,腾挪之间,少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神qíng淡定地含着笑:“世说神官之血有化污净秽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泽,不知我的血是不是会gān净许多?”
两人的血混在一处,顺着相合的掌心蜿蜒而下,血腥气飘散在空中,青年神色不明,却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激怒我有什么意思?你并非这种时刻计较这种事qíng的人。”
少女目光dàng在周围,漫不经心:“白活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原来我不是这种人。”瞄见此时二人已闪避至端立的长刀附近,神qíng一肃,顺着风势一掌将青年推开,续足力道朝着长刀振翼而去。青年亦振开羽翼急速追上去,却被刀身忽然爆出的红光阻挡在外。
红光中少女方才刺破的右手稳稳握在圣刀的刀刃上,旧伤添新伤,鲜血朝着刀身源源不断涌入。白额虎忽然住了攻势,餍足地低啸一声。少女脸色苍白,面上却露出戏谑,朝着突然乖顺的猛虎道:“乖,这些血也够你喝一阵了,贪玩也要有个度,快回来。”猛虎摇头摆尾,果然渐没入刀身,因吸入的血中还含有神官化污净秽之血,灵力十足,一入刀身便被封印。
红光消逝,猛虎快攻时萦绕刀身的黑气也消隐不见,端立的圣刀仿佛失了支撑,颓然倒下。
橘诺颠颠倒倒躲在沉晔身后,沉晔瞧着横卧于地的长刀,阿兰若从长刀后头转到前面来,蹒跚了一步,没事儿人一样撑住。随手撕下一条袖边,将伤得见骨的右手随意一缠,打了个结。
观刑台上诸位捡起掉了一地的下巴,看样子关于这jīng彩的变故着实有满腹言语想要倾诉,但为人臣子讲究一个孝顺,不得不顾及上君的怒火,压抑住这种热qíng。
上君明面上一副高深莫测,内力估摸快气晕了。他想宰橘诺不是一天两天了,终于得尝夙愿,误打误撞沉晔却来劫法场。他估摸对白额虎寄以厚望,望它能一并吧沉晔也宰了。神官长替九重天履监察上君之职,沉晔为人过于傲岸又刚直,也是他心中一根刺,熟料半途却杀出个阿兰若,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事qíng到了这个地步,待要何去何从,诸位此时自然要等候上君的发落。
上君寒着脸色,威严地一扫刑台,启开尊口下出一个深思熟虑的结论。橘诺公主死罪既逃,活罪却不可免,罚出宗室贬为庶民,永不得入王都。神官长沉晔救人虽未违祖法,却是本着私qíng,担着监察之职,事及自身却徇私至此,有rǔ圣职,即日向九重天回禀,将其驱除出岐南神宫,亦贬为一介庶民永不得入王都。
至于阿兰若,身为一个公主光天化日之下大闹刑场有失体统,判一个罚俸思过。
上君虑得周全,倘哪天王宫中死了个公主抑或神宫里死了个神官长,着实是桩天大的事。但族里若莫名死了两个庶民,却实在不足为道。
不死已是大幸,橘诺组后一次掌着公主的做派拜了个大礼,沉晔垂着眼睫面上没有什么表qíng,阿兰若却向着上君,脸上含着一个戏谑:“今日女儿纬二路姐妹亲qíng如此英勇,原本还指望得父君一声赞,这个俸禄罚得却没道理。”不及上君道一声“放肆”,又道。“再则关乎神官长大人,前几日息泽传给女儿一封信,信里头请神官长大人打一面琉璃镜,待九天仙使到谷中来时,好托带给天上的太子殿下做生辰礼。说起来这也是他不像话,早先去天上面见圣颜时,同太子殿下chuī嘘过一两句沉晔大人制镜的本领,却不想就此被太子殿下放在了心上。”无奈状道,“息泽令我将沉晔大人请入府中潜心制镜,但此番父君既令他永不得入王都,父君的圣令自然一等一威严不可违背,但夫训也是不可违的一件事,所以我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将府邸搬到王都外头去好些?还有些疑惑,搬府这个钱从哪里出好些?”
上君揉着额角道:“息泽爱卿果真有来信?信在何处?”
阿兰若面不改色道:“果真有来信,但这个信此时却没在身上,不过来信时师父他老人家也在,”瞟了眼上君座旁,“母妃也恰过来探看我,他们都瞧见了。因信里头提了几句制琉璃镜有些材料需我备好,我不大懂,还将信递给师父请他指教过两句。”
上君目光如炬向苏陌叶,倒血霉的陌少抽搐着嘴角点了点头:“正是,但我并非比翼鸟族,有些材料亦不大懂,就将信又递给君后请她瞧了瞧。”
君后救侄儿心切,亦点了点头。
上君沉思半晌,判为国库着想,阿兰若无需迁府,沉晔以带罪身入阿兰若府制镜,镜未成不得出府,镜成需即刻离都。
这个事qíng,就这么了了。
曲终收场,侍卫们宽容,未即刻收押橘诺,容她跪在地上帮沉晔清理伤口。灵梳台上空空dàngdàng,红衣的少女没有离开的意思,面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却休闲地溜达着步子走过去,半蹲在一对苦命鸳鸯跟前,和橘诺四目相对。
半晌,咧出个冷意十足的讽笑:“真是对可叹又可敬的未婚夫妻。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们没什么关系了,记得要离他远些。”将手上的右手搭在沉晔的肩上,“他是我救回来的,就是我的了。”
橘诺含泪恨声:“沉晔不是你的,我自知如今配不上他,但你也不配。”
灵梳台巍峨在上,阵风散后几朵翩翩的浮云,红衣少女像是心qíng愉快,踱步到台沿,伸手握进云中:“世间事飘忽不定者多,万事随心,随不了心者便随缘,随不了缘者便随时势。你看,如今这个时势,是在何处呢?”
神官原本沉淡的眸色中,有一些东西缓慢冻结,状似寒冰。
茶凉故事停,瞧得出回忆阿兰若一次就让陌少他伤一次。
凤九识大体地替陌少换上一盏新茶,待其缓过神来,委婉地拈出心中一个疑问:“qíng这个东西,譬如天上的子母树一树生百果,我自晓得各个该有各个的不同。但阿兰若此时既已嫁了息泽,对沉晔生出的这个qíng果,是否有些不妥当?”她近日同息泽处的多些,自觉算个熟人,难免为息泽抱一抱屈。
陌少道:“她同息泽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一对忘年友。比翼鸟这些地仙,在我们看来朝生夕死何其的脆弱,似乎更耽于享乐,但息泽却比谷外的些许神仙还要无yù无求些,他对阿兰若,倒比我更担得上师父这个名头。”
凤九一言不发了半日,道:“你说的是那位……前头和橘诺、嫦棣各有纠缠,近日不晓得为何又对我颇有示好的……息泽神君?”
陌少咳嗽一声道:“这个嘛,此地既是被重造出来的,兴许出了一些差错,令神君他xingqíng变化了一二也说不准。咳,从前,从前息泽神君他确然最是无yù无求的。”
凤九忍住了问陌少一句有无法子可将神君他变回从前那个xingqíng,将话题转到一桩他更为好奇之事上,道:“既然阿兰若和沉晔后来有许多纠缠,那时她救了他,他是不是有点喜欢上她了?”
苏陌叶远目窗外:“比翼鸟一族将‘贞洁’二字看得重,倾画夫人一身侍二夫,沉晔其实不赞同,三姐妹只橘诺一人得他偶尔青眼,倾画改嫁给上君后生下的阿兰若和嫦棣,他都看不太上,其中又尤数阿兰若排在他最看不上的名册之首。”
凤九讶道:“但是她救了他,这不是一种需以身相报的大恩吗?”
陌少冷道:“沉晔冷淡自傲,在他看来,他从前瞧不起阿兰若,rǔ了她,她将他要到府中如同要一件玩物,不过是要囚禁报复他罢了,说他因感激儿喜欢她,不如说他那时其实有些恨他。”良久,又道,“我有时想起阿兰若的那句话,无论为仙为人,需随心随缘随势,她将此语参悟得透彻,但她的心或许在沉晔那里,缘和势,却并不在沉晔那里。”
一席话听得凤九颇唏嘘。
第八章
01
苏陌叶润了口茶入嗓,道:“你略想想,若愿意帮我这个忙,劳茶茶给我传个信。”
天yīn有雨,小雨淅沥下了一个时辰零三刻。未时末刻,有信自前府来,陌少斜倚窗栏,听雨煮茶,拎着信角儿将信纸懒懒在眼前摊开,瞧着纸片上凤九几个答允的墨字,脸上浮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
此境到底是谁造出,苏陌叶曾疑过沉晔,但此君待凤九扮的阿兰若在行止间同从前并无什么大分别,若果真是沉哗所造,按他在阿兰若往生后的形容,能重得回她,即便是个假的,也该如珠如宝地珍重着,这么一副不痛不痒漠不关心的神态,倒是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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