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泽反思得没错,他那一步,确是有些快了。幸而后头神来一笔,算就回半个场子。
息泽暂宿在凤九院中养伤的那几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门去做个别的事qíng的打算,他就有伤势要复发的征兆。作为知心好友,她自然什么别的也不能做,只能整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所幸守着息泽并不无趣,还让她长了一些见识。
譬如饮茶,她原以为东华那种煮个茶喜用黑釉盏的已算是种讲究,跟着息泽才晓得,此种讲究是个穷讲究,饮茶的qíng绪高旷,在于“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个字。
正待初夏,院中开了几朵蓬莲花,息泽令她寻了几个荷花盏,将几味粗茶搁在花心里盛着,待入夜后花苞合起来,将纳于其中的茶叶一熏,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将这些茶随意一烹,即便拿个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谐趣。
再譬如院中盛开的花木,她从前只晓得,瞧着入眼的可折一两枝cha瓶玩赏,从未听过还有盆玩一说。息泽却是有闲qíng,寻来宽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园中花丛里挑选嫩枝植入沙中,点缀以灵璧石,稀疏杂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态风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尔还会编个蝴蝶或是兔子给她。
偶尔他们也杀杀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却并不一味赢她,时不时也让她赢一两局过吧瘾,但这个让字又做的很有学问,让得知qíng知趣,不显山不露水。
她睡不着时,他会隔着屏风给她念书,他声音低沉,放轻柔时就如拂面的微风,很快就让她睡过去。每每此时,她就觉得有个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么难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给她念书,书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认得要请教她,只能越念越令她jīng神。
越是相处,她越是觉得息泽是个妙人,同他这么处着,时光竟逝若急流,过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这日她心血来cháo,亲自去厨房替息泽备药汤,回廊上隔着一丛嫩竹,两个小婢在嫩竹后头说私房话,絮絮的私语无意间飘进她的耳朵:“我就说神君其实对咱们殿下用qíng深,听说女儿节那夜,满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笔,想必是将殿下打动了,自那日后殿下同神君关在房中日夜相守,算来已有六日,呀,说不准咱们府中很快便能添个小殿下了,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裤子备着,到时托一托茶茶姐姐带给小殿下,想着小殿下穿着咱们做的小衣裳在院里里头扑蝴蝶,不觉开心吗,神君他务必动作要快些啊。”
凤九脚底下一滑,差一点就栽进旁边的鱼塘,幸亏眼明手快扶住了围栏。但经这么一提点,她恍然自己原已陪着息泽折腾了六日,她从来是个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区区斗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惊。再听这两个小婢说息泽对她用qíng颇深,还盼着他二人闭门造个小殿下出来,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着嘴角去了厨中。
待端了药汤回房,本想将这个话当个趣闻同息泽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却不见他的人影,倒是靠窗的长桌上留了张字条。
字条上笔走银钩,颇有气势,说要出门一趟,今日或明日回来。出门做什么,他却没有细说。
第十二章
01
凤九幼时上的族学,学中驳杂,什么都教,因此她学过佛,亦修过道。她认为,道这个字最要紧是讲个调和,譬如有天就有地,这就是种调和。有男就有女,这也是种调和。息泽走了苏陌叶回来了,这还是一种调和。
陌少突然出现在湖中亭时,凤九正攀着围栏,有一搭没一搭地喂鱼。
听见身后有响动,漫不经心回头,看清苏陌叶的模样时,一个哆嗦儿差点从围栏上摔趴下去。
西海第一风雅第一风流的苏陌叶苏二皇子,此时正散着发丝赤红着双眼,修长的玉手里头一个大茶缸子,豪放地朝自己猛灌凉茶。
片刻寂静,凤九掐了自己一把,确定此时并非做梦,凑过去疑惑道:“陌少你这副形容,难道是昨夜闯了哪家姑娘的香闺,被姑娘她爹拿根棒子打出来了?”
苏陌叶撂下茶缸,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饱含悲愤,“息泽邀我至神宫助他打件法器,正要紧的时刻,你让茶茶送什么糖狐狸,他接到那个鬼东西,二话不说将后头诸事全抛给我,下山后就再没回来过。我累得很,此时手脚都是僵的,脸也是僵的。”
看她面上吃惊,他叹了口气道:“我说这个话也并非怪罪你,但你需体谅,今日我这个形容是连着七八日大耗仙力且未曾合眼的形容,此时还有口气能同你说长道短,着实西海福荫,还需算上我命硬。”
凤九方才有一愣,同愧疚其实无甚gān系,只为感叹息泽的报恩心切,此时眼中映入陌少颓废的面容,心中莫名地燃起同qíng,宽慰他道:“你看,息泽他是个知恩的人,你施了这样大的恩给他,待这件法器制成功,他不晓得会怎样来报答你,想想都让人激动。”话到此处,果然有些激动,动容地道:“不过,陌少你并不缺宝物,也不爱美人,我猜,他必定会选一种更有qíng谊更值得珍重的报恩法,譬如亲自下厨做一桌小宴款待于你……”
帝君的厨艺,是一个很玄,且很危险的东西。连宋的唏嘘言犹在耳。陌少手里的茶缸子不禁一抖,道:“他若想不起来报答,你千万不要提醒他。”瞧凤九面露疑惑,木着一张脸补充道:“因日行一善乃是我们西海的家规,要的就是不求回报这四个字,施恩若还望报,却是落了下乘,会被族人瞧不起。”
凤九顿时了悟,眼中流露出激赏神色。陌少咳了一声,赶紧将话题一拨,道:“此事便不议了,我今次回来,一是去王宫取个东西,二来其实也是问一问你,沉晔处,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妥当?”
什么叫妥当,什么叫不妥当。凤九沉思着这个问题。沉晔近几日安静地困在孟chūn院中,安静得若非陌少提醒,她都快忘了她府中住着这么一尊大神,她的概念中,这个就叫做妥当。但她不晓得这是不是陌少想要的妥当,含糊地道:“他没来惹我,应该算是妥当。”
陌少笑了一声,神色间却不见什么笑意,当然要从他此时这张脸上看出笑意来着实也有点困难,道:“他原本就不会先来招惹你。从前对阿兰若是如此,此时对你也理当如此。”
这却勾起了凤九一些好奇,道:“我也听过一些传闻,说沉晔后来曾为阿兰若一剑斩三季,这个传闻还传得挺广的,可见出他对阿兰若得qíng分。但万事皆有因果,我觉得,这qíng分总不至于阿兰若仙去后才凭空而生罢。上回你将他二人的过往同我讲了一半,今日不妨讲讲另一半?”
苏陌叶半靠着椅背,远目湖中田田的荷叶,道:“另一半吗?我晓得的也不多,有影的事,不过一两件罢了。”又道:“上回我讲到何处?可是沉晔晓得给自己的信是阿兰若执笔,勃然大怒,去她的书房同她说了些决绝话?”
凤九唏嘘道:“陌路,仇人,死敌,他说他们之间只有这种可能。”
陌少冷笑道:“他该毕生谨记这句话,毕生奉守这句话。这对阿兰若来说,才是一件幸事。”
亭中一时沉默,良久,苏陌叶轻声道:“阿兰若她,有一种气度,在寿不过千的灵物中,是我生平仅见最为从容潇洒的。”
阿兰若的潇洒,在与沉晔的书房一别后,可见出一二来。若旁的女子,被心上意中之人说了如许重话,虽不至于日日以泪洗面,颓在闺中三四日却是寻常。
但阿兰若的行止,却像是那日书房中事并未发生。
不用再变着法儿关怀沉晔,她的日子倒过得越发清闲起来,除开常例的习字听戏之类,适逢宗学里头教she御的夫子回家探亲,她还去宗学中顶替这位夫子,教了几日she御。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同闷在孟chūn院中的沉晔相安无事。
近日因她在宗学代教,时常偶遇袖一卷书行色匆匆的文恬。文恬正应了她这个名字,xing子恬淡,下学后也不爱与同僚闲逛,日子过得一板一眼。她前几日有些对不住文恬,料想她成日扎在书堆中,回家估摸也是对等枯坐,必定乏闷,偶尔碰到她时,便令厨中多备双筷子,将文恬领回去一道用个晚饭。
文恬爱棋成痴,曾与沉晔有一棋之缘,阿兰若碎不知他们当日那一局杀得如何,看文恬的模样却似乎念念不忘。终于在第三回她将文恬领回来时,女先生期艾了半天,小心同她讨问,能不能去孟chūn院谈一谈沉晔,同他请教几个棋路。
她自然是允的。
文恬满面感激之色。
此后文先生常出入孟chūn院中。
老管事头几日常来禀,今日文先生几时进的院门几时出的院门,同沉晔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杀了几句棋。
有一回还忧心忡忡地在话尾添了一句,他看出来沉晔虽不好亲近,却愿意高看这位文先生一眼,再让这位先生出入孟chūn院,是否不大稳妥了。
阿兰若笑看老管事一眼,道:“有个朋友能陪着消遣是件好事,你这样着人亦步亦趋跟着,却够败人的兴致。神官大人要做什么,是他的事,他此时落难,我们敞开府门,是予他一个方便,却并非将人诓来蹲牢。这个话,我记得早前似乎同你提过。”
老管事揣着这个训诫,回去认真琢磨了一番,磨出个道道来,将嘴fèng上了。
不过,老管事一辈子跟着阿兰若,本着忠心儿子,觉得即便殿下似乎暗示了自己沉晔的事今后无须再禀,但该禀的,还是得禀。譬如沉晔大人近日时常在与文先生对弈中出神,这个就该禀一禀。
老管事一颗老心细致得象蛛丝儿缠成的,注意到近日沉晔虽然爱出神,但并非时时出神,只是当棋局布在波心亭抑或小石林中时,沉晔落子落得不大上心。
波心亭中,他爱盯着亭旁的一颗红豆树瞧。照老管事看,这棵红豆树并没有什么玄机,只是长得格外清俊些,粗壮的树gān上缺了一截树皮罢了。他隐约记得这棵树上曾有过阿兰若的一两句题字。
小石林是孟chūn院中阿兰若从前练箭的地方,以巨石垒阵,空旷幽寂,天有小风时,在此对弈能静气宁心。
文先生手中捏着旗子,容色格外平和秀美,心稍粗些的大概会以为沉晔是瞧着文先生发呆,但老管家何许人,自然看出来沉晔的目光从文先生的头顶擦过去,乃是凝目在她身后的巨石上头。
巨石上有几行字,题的是:“愁怀难遣,何需急遣。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忧愁畏怖,自有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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