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未有落款,老管事却晓得这是谁的字。阖府就阿兰若平时爱写个书法,但正经用毫笔将字写在纸上却非她所爱,就好兴之所至,随手捡个东西踢划上几笔,早前还中规中矩地在题字下头落个款,后来写得多了,连落款也懒得题了。
忠义的老管事看在眼中,默在心中,趁着阿兰若心qíng好的一日,将fèng着的嘴掀开一个fèng儿,状若无语地将此事漏了出来。
阿兰若匀着墨,笑叹了一声道:“我诓过他,他瞧着我的字难免有气,你们何苦还讲棋局设到这些地方。”手上的墨渐浓厚,又道:“不过,孟chūn院中没我题字的地儿也少,他若实在不顺眼,你瞅着如何处置一下,或者刻在树上的就剥了,刻在石上的就凿了吧。”
阿兰若说得十分轻松,但那些题字,老管事却舍不得。他心中有些觉得她或者想错了又有些觉得,就算她想对了,沉晔不是没说出来自己对这些题字不顺眼吗?那如何处置它们,是毁还是留,就等着他亲口说出来那一日再做打算吧。
算来几日也生了不少事,但沉晔被拘进公主府,寻的是个替太子夜华制琉璃镜的借口,虽是句托词,明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孟chūn院中早已为沉晔辟出一屋,连日搜罗的制镜所需的秘材,也于今日搜攒齐备,只待开炉炼镜。文恬又来找过一回阿兰若,说早听闻关乎沉晔制镜的传闻,一直想见识见识,此番他炼镜需找个人搭一搭手,她毛遂自荐,向公主求个机缘。
阿兰若给了她这个机缘。
苏陌叶敲着杯沿向她道:“文先生这个模样,像是真瞧上了沉晔,她求什么你应什么,此种大度我很佩服。”
阿兰若倾身替他添茶:“沉晔有他瞧上的姻缘,他瞧不上我并非一种过错,你想我因此就变成个因妒生恨的小人吗?”又道:“这世上有一半的仇恨,都是自生仇念罢了,我却并不觉得这个有仇恨的必要,大约这夜是未曾得到过的好处。今次不过给予他的姻缘一个方便,举手之劳,又何谈大度不大度。”
良久,苏陌叶道:“我原本便不以为你为此等事愤恨,但介怀总是难免。我只是在想,若有一天你因他而愤恨,会是为了什么?”
阿兰若转着手中的茶杯,“那一定是因得到过。譬如他爱上我,后来不爱了,又去爱了别人。”又自顾自笑道:“儿女qíng长事渺如尘埃,师父定然听得酸牙。喏,喝杯茶缓一缓。”
苏陌叶瞧着杯中,“世间有大事,亦有小事,何为大事何为小事,这个却难分断,譬如九天之上太子夜华君与白浅上神的那段qíng,我就觉得不可轻视。”
阿兰若道:“师父说得是,不过我这桩却是没影儿的事,我想也没想过。”
凡界有位先贤云,世事不可绝对论,说的大约就是这个。神仙自负寿长,不到失意处不究天命。可知何为神仙,非那些生而为神的遗族们,但凡qiáng修为仙的妖jīng凡人皆须断绝六yù七qíng。六yù既断,也没什么可失意,因而在探论未知上头,多数神仙其实不如凡人。
教she御的夫子归来,呈上许多家乡带的土产,千谢万谢了阿兰若。不用去宗学,她在府中闲了几日,偶尔袖书去湖中亭纳凉。湖塘边遇到过沉晔文恬一两回。她不偏不躲地走过去,文恬含笑同她请安,她就含笑应一声。沉晔瞧着她沉默不语,她走过两步又回头道:“昨日徐管事说你炼镜有味特别的秘材,好像是枚什么石头产于岐南后山,他们未帮你搜罗周全,徐管事哪识得这等秘材,这却需要你亲自去挑拣,我已传信给了上君,明后日也正要去探探息泽,你同我一道?”
沉晔冷冷道:“这是见我囚鸟般困在此处可怜,给我的一个恩赏?”
阿兰若拿书册挡住当头的日光,道:“啊,你说是恩赏,那便是恩赏吧。”
文恬打圆场道:“届时我可否同去,岐南山一向无君令示下不可妄人,但我挺想去见识见识。”
两人的目光仍在半空胶着,谁也不肯退让半分,沉晔道:“文恬自然同去。”
阿兰若愣了一愣,笑道:“有文恬在免得我俩途中打起来,也好。”
02
两日后,岐南后山梧桐照日影,清风送竹涛。
阿兰若携了一篮子自制的蒸糕煮糕煎糕安稳坐在竹舍外头的敞地上,侯着息泽调息完毕,开门会客。沉晔冷冷瞧了她身边的篮子一眼,没说什么,携着文恬先去山中采石去了。
息泽调息至正午,方才开门,打着哈欠白衣飘飘地依着篱笆墙:“你倒来得快。啊,给我带糕了?”
阿兰若提着篮子迎过去,“你既来信告知捕到了犬因首助我练弓,就该晓得我最迟不过今明两日便要造访,闭门半日,我还当你是不想见我。”话是这么说,脸上却燃起十二分的兴致,“犬因现在何处?”
息泽接过篮子朝外头走了几步:“你方才那模样半死不活,吓我一跳,自然不能放你进门将晦气过给我,此时人总算新鲜过来,早这样新鲜多好,难得来看我一眼,就该这么新鲜。”
阿兰若叹道:“这些日jīng神是不大好,可也当不上半死不活吧,你让我在屋外熬半日的日头,就为将我晒出些活气?
”
息泽拈了块糕入口,“不为这个为什么?”抬头一划,所向处雾霾渐开,呈出一片石林。林中怪石叠嶂,上头笼着圈紫光,隐隐传出异shòu的咆哮。大约觉得这个声儿挺赏心悦目,听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头犬因为祸多年,花了我好些力气才捕到,所有异shòu中,身形最活的是它,且没有痛觉,最合你练弓。若你能she中犬因,梵音谷中便没有she不到的东西。”
阿兰若从袖中化出弓来,笑道:“让我去会会它。”
犬因shòu乃一头四角的上古遗shòu,习xing也对得起它狰狞的长相,就一个猛字。阿兰若祭出戬时弓,飞身入石阵。犬因shòu被息泽饿了几天,闻到人味很激动,尽管身上力气被饿得不大足,爪子却比平时更利,身形也比平时更活,为一口食几乎豁出老命,怪难得。
阿兰若借着石阵的阻挡,凝神同犬因shòu拉开距离,无羽箭破空疾飞,但未近它身就被灵巧躲开。息泽在外头慢悠悠道:“你瞄准了she它是she不中的,你从前she的那些东西没一个比你的箭快,但犬因却永远能快过你的箭,不如算算你箭的速度,再算算它移动的速度,往偏里she。”
息泽说得未尝不是道理,但着实不大容易,这就意味着阿兰若需做三件事,一是躲着犬因谨防被它逮住一口吞了,二是立刻在心中做出一个jīng确算筹,三还需花大力气观察把握住它的习惯动向阵中激战了半个时辰,谁也没讨着谁的便宜,美食在前却不能享用,可想犬因shòu有多么愤怒。
息泽立在石林旁,边喝茶边道:“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吧,个吧时辰内she不中它很正常,若因疲累被它吞了我如何向你师父jiāo代。”
话音刚落地,阵中响起犬因shòu一声狂怒的咆哮。
红衣少女方才借力在石柱上,腾至半空放出jīng心算计的一箭,正中四角shòu胸腹,妙极,极准。她沉静的眼中现出一丝飞扬之色,yù落地急退出阵。悲剧,却就在这个时刻发生了。
落地的一刹那,没留神地上一堆枇杷核,脚底一个不稳,直直摔下来,前额正磕在近旁的一截石笋上。
而说时迟那时快,狂怒的犬因shòu已作势要猛扑而来。
羽翼真空之声乍然响起,玄色的翼副似片浓云遮蔽天日,疾扑而来的犬因shòu被一柄长剑当胸刺过钉入一旁的石柱。一切只在瞬息间发生。玄衣的青年目沉似水,手中封起印伽,银光之中,林中怪石轰然而动,犬因挣脱长剑的舒服,嘶吼着yù穿过石阵。
阵法因被沉晔做了调动,不像方才那样懒散松垮,犬因shòu一静一动皆被牵制,但他二人出阵也不像方才那样便宜,他只在离犬因shòu最远的西南方留了一段薄弱小口,容二人相拥滚过去。
阿兰若捂着额头上流血的伤口模糊地看着他,像是没搞清楚他怎么会突然出现。此等危急时刻,岂容有什么别的思虑。沉晔一把抱住阿兰若,一只手将她受伤的头按在胸口护住,黑色的羽翼紧紧覆住二人,在犬因挣扎着穿过最近的怪石前,擦身滚过那道薄弱的结界小fèng。待他们滚出阵外,息泽已将结界再做了一次加固,目光落在沉晔身上,赞赏道:“几年不见,你临战倒是越发冷静了。”又道:“小时候就爱冷着一张脸不理人,大了怎么一点长进没有?”
沉晔面无表qíng道:“犬因shòu如此凶险,你让她去同犬因对战?”
息泽道:“她不是she中了吗,要不是突然摔了一跤,”挠着头愧疚道:“啊,也怪我,昨天去阵中溜达,剥了几个枇杷……”但又立刻正色道:“但真正的战场也是如此,可不会有人帮她清扫枇杷核,全靠自己cao心,我这个也正是为了警醒她。”
阿兰若躺在沉晔的怀中,悠悠cha话道:“我觉得,战场上可能不会有人吃枇杷,所以我不用cao这个心。”
沉晔瞧着息泽,眼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她身处险境时你在做什么,她是你发妻。”
息泽立刻又很愧疚地道:“我在吃她带给我的糕,没怎么留意……”但又马上正色道:“拜了堂就是夫妻吗,这就是你们的陋见了,我同阿兰若可都不这么觉得。再说,你不是快我一步救到她了,我出手岂不多余?”
沉晔的面色沉得像块寒冰,“我若不快一步,她已被犬因咬断了胳膊。”
息泽奇道:“可能被咬断胳膊的是她,她都没有质问我,你为何质问我?”
沉晔的手还覆在阿兰若流血的额头上,她脸上亦出现好奇的神色,附声道:“啊,这是个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沉晔第一次低头看她,她额头的血沾在他手上,他曾经轻蔑地说这些东西不gān净,此时却任由它们污了他的手指。他没有将手拿开,眼神中有类似挣扎的qíng绪一闪而过。
阿兰若轻声问:“沉晔,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他道:“你怎么敢……”
她拨开他压住她额头的手指,他声音中含着一丝怒意,“安分些。”
她笑起来:“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他的手指重压上她的额头,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但沉晔眸色中,却仅容她的影子。她的模样那样闯进他严重,像某个世外之人闯进一座尘封的雪城平原,除开她的笑,背后仍是千年不变,有飞雪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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