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陷在恍惚里,任人摆布,像只饱受惊吓的幼猫。
昔日相府深闭的门开了,里头森然幽寂,蜿蜒亮起一路宫灯,照着去向广筑的路。
将她带出天牢的妇人,披着连身遮颜的风帽,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直到走过曲桥,到了灯火明亮的广筑门口,才驻足拂下风帽,回头嘱咐道:“见了贵人需恭敬,好好对答,莫怕”
最后二子令盈娘心底一热,抬了眼,看清风帽下的宫妆妇人,面容已老,犹见文雅风仪。
广筑中月华流泻,亭台花木扶疏如故,物在人归。
灯烛全部亮起,廊间灯下侍立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这般端肃气象往日也不曾见。
她不敢有丝毫猜想,深垂了头,只跟那宫妇沿连廊前行,一路行至庭中。
这简素处所,是他常居的书房。
庭中树影森森,投在地上,搅得一地月色起了波纹,像有幽魂yù破土而出。
她怕鬼,此刻却隐隐盼望有鬼,有魂能自huáng泉下归来。
“随我来。”
宫妇的语声令她回过神来,随之步入一别数月如隔世的门后。
里边空空如也,四壁成空。
想来他的书房是被里外查抄过,一函一匣都作谋逆的罪证被抄走了。只有窗下孤零零的书案上,还搁着久已积尘的琴,那道屏风也还在。
她怔怔地望向那隔开内室与栏杆的屏风,栏杆外的庭院有一树海棠,虬枝伸入檐下,月夜里树影绰约,映在素绢屏风上,天然成画。
昔日他最爱这屏风,这海棠影。
最爱叫她坐在屏风后,花影下,为他抚琴。
他从来是自斟自饮,不言不语,听着琴音至醉方休。
那些时日如水流过,夜夜如此,只有琴声流淌,并无多少言语,他和她之间常常隔着那屏风。
他只在夜里来,鲜少留宿,多是独眠。
他寡言少语,只这样个这屏风远远地看她,目光成痴。
有风自庭中送入。
今夜的屏风,依然映着昔日月影,只是海棠花早已落尽。
素绢上面,却有淡影如画。
月下身影映出云髻嗟峨,衣袂翻飞,仿佛天人。
宫妇屈伸行礼:“奴婢已将盈娘带到”
屏风后人影微动,传来低婉语声,“你退下吧。”
这个声音,仿佛冰凉的深红绸缎滑过,令盈娘剧震。
是她。
这语声听过一次,盈娘再也难忘,寒意从心底生出。
群幅拖曳过地面,璎珞摇动的清响自屏风后传来。
盈娘朝那身影软软跪下,语声发颤,“王妃……”
“你怕我?”屏风后的人问。
“犯妇不敢。”
屏风后静了静,语声略柔,“那日我曾命人将刀架在你颈上,迫你招出孝穆公主下落……是那时惊着你了。”
盈娘惶惧里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谁是孝穆公主。
自从下狱,再不曾听过外间半分消息,只知他败了,死了,宋氏一门谁也逃不过株连。
屏风后的王妃竟似知道她所想所惑,缓缓道:“孝穆公主是玉岫追封的名号,她以节烈殉难,不受牵连,也不再是宋夫人了。”
“夫人也去了……”盈娘并不意外,想到昔日府中,夫人带自己不薄,心中惨然。
“她是自尽的。”
王妃哀伤语声,不像是在说当日你死我活的叛臣。
可盈娘分明记得那时候兵围相府,豫章王妃冷冷下令将宋家妇孺一并押走。
“陛下赦免宋氏亲族连坐的死罪,改为流徙。”王妃顿了顿,唤她名字,“盈娘,你愿与宋氏族人一同西徙,或是归乡还家,自去安置?”
盈娘不敢相信耳中所见的话,伏在地上良久不敢应声。
只听王妃又道“你与逆案无涉,可还清白之身,自此刻起,你便是无罪之人。”
屏风后环佩有声,逶迤裙幅上的金赤鸾纹映入盈娘眼里。
“谢,谢王妃……”
“你可愿随宋家西徙蜀地?”
盈娘心中一团纷乱,喜极惶极,不敢应声,只是摇头。
“也罢,你自去别处,往后不可再对人提及宋怀恩这三字。”
盈娘伏在地上,额头鼻尖贴着冷森森的砖面,周身起了一阵战栗。
宋怀恩。
这三个字听在耳中像冷头的死灰堆里跳出一粒火星,亮了一亮,寂灭无踪。
“犯妇谨记。”盈娘闭上眼睛,字字哽咽。
“你已无罪,不必再称犯妇。”王妃一顿,语声略低,“盈娘,抬起头来。”
“奴婢不敢”
即便是她饶了自己罪名,盈娘还是惧怕这个谈笑间杀人,手握生死于夺大权的女人。
“抬头。”
这低婉语声蕴有无形的力量。
盈娘缓慢直起身,颈项发僵地将脸扬起,目光一丝也不敢抬,只平平地落在王妃腰间。
披帛绕臂之下,王妃袅娜的腰身令她讶然——刚qiáng得可以领兵平叛的豫章王妃,原来生得如此单薄。
当日相府门前,她没有胆量直视那马车上的女子,只记得刀剑铁甲辉映下,那清寒如雪夜的目光。
她深深垂目,在同样的目光注视下屏住了气息。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感到王妃的目光一直停驻在自己脸上,盈娘的汗珠渐渐渗出鬓角。
“你家向何方?”
问话令她屏住的气息一松,眼皮略颤,“回王妃,奴婢是流民弃下的孤儿,自幼被乐班收留,十二岁随乐班到帝京……家乡,实不知在何处。”
王妃的目光仿佛从脸上移到自己手上,只听她道:“伸出手来。”盈娘慢慢将双手平举,袖子滑落至肘,露出细瘦手腕。
确是一双磨出琴茧,自幼cao劳,虽秀美却不柔软的手。
王妃良久没有言语,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日后你有何去处?”
盈娘略踌躇,怯声问道:“如蒙恩准,奴婢想去……徽州”
“徽州?”
王妃语声微扬,深夜静室里蓦然起了一丝凉意,迫得盈娘噤声。
屏风上树影婆娑,庭外木叶簌簌。
“为何是徽州?”王妃淡淡问。
徽州,何其美妙。
若没有这二子遥遥照进天牢yīn森黑暗的囚室,如月在天,一日日在煎熬里支撑自己等下去,盈娘想,怕是熬不到今日的。
多少回午夜冻醒、饿醒、被鼠蚁惊醒,便瑟瑟地想,“我要活着出去,去那仙境般的地方,他说那里群山叠水,仙山琼阁,星河触手可及,天人近在咫尺……”
几回醉里拥她凭栏,他只有在似梦似醒的时候,才肯多她说这许多话,每个字她都记得。
那也月色也如水,他说给她听的徽州,美得不似人间。
那夜他的目光却如深渊,浮着一层痴迷的雾。
那夜醉得深了,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总有一日我要与你重登那高楼,俯瞰山川,俯瞰这天下!”
她何曾随他去过,醉里胡话说说罢了。
山高水远,帝京与徽州遥隔千里,怕是要等到他辞官归老的那一天,她已老妪,他已迟暮,才得相携同去。
她当真想过会有那一天,却不知道,原来他心之所向,是那九重天阙。
“这是他的话?”
王妃的语声极轻,袅如天外游丝。
“他是这样说的。”
盈娘神色恍惚,一时间忘却惶恐,往昔仅有的好时光又都涌上心头,原来一刻也不曾忘。
屏风海棠影下的诺言,随风而去。
她却牢牢记得他说过,一生最思念之地,是徽州。
如今他不在了,徽州仍在。
王妃缄默听着,再没有说过一字半句,直至盈娘的声音因哽咽而窒住。
一方素绢将盈娘脸庞托起,为她拭去泪水。
是王妃的手,手指间很凉,宫袖凤镯下的手腕皓如凝霜。
盈娘目光颤然抬起,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豫章王妃的模样。
绿鬂修眉,容光清绝,眉梢眼角竟不觉得陌生,似在哪里曾见。
当日相府门前的豫章王妃,与眼前却不像是同一人,那凤瞳之中霜雪融去,不见凛冽,只觉潋滟温柔。
这目光令盈娘忘了惶恐,恍惚这半生悲苦,不许言说,都有这双眼睛在看着,都有着一人懂得。
“徐姑姑。”
王妃垂下重锦广袖,目光似又隐回云层。
宫妇自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
“送她去徽州,寻个清净处安置。”
“是。”
盈娘心底酸热齐涌,俯身以额触地,“叩谢王妃再生之恩。”
王妃拂袖转身,语声难掩疲惫,“去吧,往后好好过活。”
宫妇近前,将跪地不起的盈娘扶起,盈娘再次重重叩头,“奴婢今生永记王妃恩典。”
“是皇后。”宫妇在她身边低声道。
盈娘一震,原来狱中数月,外间江山已变色,豫章王已登基,王妃已是皇后。
“无须谢我,你原不该陷进这恩怨中来。”
皇后王儇没有回头,语声低到极处,也凉到极处。
随着徐姑姑往门外走去,盈娘脚步沉沉,每一步都觉得地面空陷,踏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
这书房,这广筑,这门,一步迈出,此生是再也见不到了。
盈娘qiáng抑心底翻涌,却抗不过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到底回头看了屏风一眼,
再也挪步不得。
她双膝一软,直直跪下。
“奴婢斗胆,恳求皇后……”匍匐地上,盈娘泪如雨下,“求皇后开恩,准奴婢临去之前,再弹一支曲子。”
皇后没有回应。
只徐姑姑蹙眉问:“弹什么曲子?”
盈娘哽咽道:“《汉广》”
皇后回身,目光深幽,“汉广之矣?”
“是”盈娘低了头,泪光盈睫,“这曲子是他令乐师谱了曲,命奴婢学弹,奴婢粗苯,未曾练得上手,他已去了……求皇后恩准,让奴婢临走之前,弹这一曲《汉广》”
良久静默,皇后问;“你可知这诗寓意?”
盈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奴婢识字不多,不通文墨,只听他说起,此处取名广筑,是取汉广之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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