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筑……”皇后低喃,低垂的袍袖纹丝不动。
“奴婢只求弹这一回。”盈娘仰起脸来,满是泪水。
皇后垂眸看她良久,颔勒颔首,“琴在案上。”
盈娘忘了谢恩,晃晃悠悠地起身,到那书案前,拿衣袖将琴上灰尘小心拂去。
琴是名琴,弦是故弦,却不再有昔日光彩,连它也知人去台空,听琴的人已经不在。
那个醉里听琴,掷杯舞剑的人,为何不再回来,不来听这一曲《汉广》?
泪水,坠在弦上。
僵硬的手指抚上冰冷的琴弦,弦动,如割在心,颤颤溢出一声悲咽。
弦音起得那样低,转低,复转低,低至不可闻。
男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袅袅余音,终有断绝。
一曲终了,满室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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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之子于归,言秣其驹。”:也有解为“姑娘就要出嫁了,我要快快喂饱她的马,”或解为“姑娘若肯嫁给我,我将喂马去迎她。”作者倾向于后一种解读。
②《汉广》大意为:
<亲们们~~大意好难打...我不打了可不可以..--好你们不说话当你们答应了-->
高悬如明月的宫灯也照不开屏风上树影深深的寒凉。
琴上双手舍不得离开,眷恋地抚过琴弦,盈娘眼中泪水悄然敛去,满腹悲酸释出,终是无憾。
这曲《汉广》到底弹给他听了。
再无旧事牵绊她的离去。
盈娘推琴起身,朝皇后深深行过礼,一言不发地退向门口。
“将琴带了去吧。”
皇后静立在屏风下,不再回身。
琴是千金难求的名琴,如今算在抄没之物里。
盈娘怔怔地望着皇后的背影。
徐姑姑轻声道:“赐给你了,你便带走。”
盈娘一时恍惚作声不得,上前抱了琴,屈身跪拜谢恩。
皇后抬手,止住她下跪,“罢了”
盈娘抬起目光,竟忘了礼数,怔怔地望着皇后问:“《汉广》是讲什么?”
皇后并无愠容,目光飘向远处,缓缓道:“这诗是说,有个男子恋慕一水之隔,远在彼岸的女子。”
徐姑姑知她不忍说出后话,便让这女子只知一半意思也好。
一水之隔。
盈娘垂眸,唇角有了一丝笑,想他让她住在此处,以曲水环绕,拱桥连接,从此端到彼岸,不过数十步之隔——汉之广,却是这一般心思,这一番qíng愫。
盈娘抱琴辞去。
退出门外,复又回首,朝皇后隐在屏风后的身影摇摇一鞠。
倒是个知qíng知义的女子,送她出来的徐姑姑,从旁无声地看着,将她jiāo与候在一旁的宫人,颔了颔首。
目视她转身,袅娜身影一步步融进连廊yīn影里。
徐姑姑的目光不觉凝注,见那纤细背影在夜色里悄然挺直,临去时刻,流露不为人知的坚韧。
从来觉得无稽,怎么可能相像,一个龙章凤姿,一个弱质纤纤,无非眉眼间略有形近罢了。
然则此刻,徐姑姑终究长长地叹了口气。
折回房中,一室清冷,似琴音袅绕未散,曲中怅恨犹自绵绵,却见皇后伫立屏风下,望着庭外树影出神。
“夜凉了。”
徐姑姑将一件大氅轻轻搭上皇后如削双肩。
大病初愈,阿妩又见瘦了……私心里,徐姑姑仍唤这rǔ名,唤了多少年,任她小郡主,至王妃,终至皇后,总还是那个小阿妩。
阿妩却缄默。
“此间久无人住,阳气不足,你身子才好,莫要久留。”徐姑姑直言相劝。
“这宅邸就要拆了”阿妩低声道。
徐姑姑微诧,想一想道:“也好,长久荒废倒也可惜。”
“皇上原想留着,日后赐还宋家孩子……手足袍泽,她他总是念着的。”阿妩环顾四下,神色疏淡,“拆这宅子是我的意思,阖族流徙西蜀,是皇上亲择的地方,山水甚好,鱼米富足,一族老小迁过去,耕织屯垦,平安度日,也算对得起故人旧义。只是俊文兄妹,我要他们而立之后,方可离开蜀地,终生不得回京、”
“为何是而立?”徐姑姑不解。
“到那时,最小的孩子也已有了家室妻小,心中仇怨虽不能平,身边自由牵绊慰藉。”阿妩的侧脸笼在宫灯下,如有玉泽,一点唇色是仅有的暖,“人人有了牵念,总是不同。”
徐姑姑无言以对,心口隐隐地疼——她这般缜密心思,十余年后的事也再计量中,如何不伤身伤神,如何能长寿康健。
“俊文已能记事,山河易改,仇怨难消,我护不了他别的,高宅华堂抵不过一生平安,换不来玉岫泉下心安,只有将他远放江湖,自安天命……于私心里,我辈恩怨我辈销,只愿百年之后,留给澈儿一个gāngān净净的江山。”
她目中映了月色清辉,纵是徐姑姑也觉不可直视。
“京城是他们父母殒身之地,灵柩也随族人西迁,人去宅空,何必再留,留下的无非都是憾事。”阿妩缓步到栏杆前,仰首看那庭树,“我还记得,初来时这树只及栏高,玉岫甚爱,想移栽去她院中,怀恩却不肯。他在外头修渠引水,筑成别院,轻易不许人进。那时玉岫同我说起,笑他xing子孤僻。那一年怀恩生辰,皇上携我同来赴宴,宴后君臣二人曾在此间对饮……彼此尚未有君臣之分。”
静了片刻,阿妩低低道:“怀恩至死不臣,在他眼里,再不必分什么君臣了。”
“那逆臣贼子,险些害了皇后与二位殿下,如何当得起陛下宽赦。”徐姑姑隐忍不得,道出心中愤恨,当日是她护着襁褓中一双幼儿逃亡,种种惊魂犹在眼前。
“他原是大好男儿……权位误他,我亦误他。”
阿妩微微阖目,苍白手指抚了积落尘灰的栏杆。
徐姑姑敛声动容,细想来,好个广筑,好个《汉广》,那贼子也是痴人。
庭外树影动摇,天地间私有叹息声。
阿妩拂袖,终是怆然,“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怀恩,你原知不可为。”
汉之广,水之长,终不得渡。
眼中人,心上伤,永在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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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祈三年,储君代天北狩,四月还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经之道,有过百余年繁喧时光,自七年前凿开南麓,有有了官道衔通南北,经这紫川桥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两岸原有客栈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萧条,只余寥寥几间老店还在。
望乡酒家的掌柜钟叟自幼在这渡口村头长大,老来不舍离家,依旧守着老酒铺,偶有几个往来客人,但凡进来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听他叙说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来。
人老了便爱忆旧,同样的话,说过百十遍也不知厌倦。
最难得的是,有人肯听你将同一桩事,翻来覆去说个百十遍。
十几年了,钟叟已经习惯在每年暮chūn时节,等候一个客人。
等他走进铺子,在推窗望见桥头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饮。
钟叟会眯fèng着老眼,拄杖过来,问他知不知这紫川渡从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总会微笑道:“老丈与我说说。”
钟叟便手抚长须,坐下来讲。
这里原叫长宁渡。
那一年王郎离京去往江南,紫锦玉带,策马风流。
前来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厢,车马家仆,结成一路锦绣,引来远近争睹。
昔年豫章王妃,后来贵为敬懿皇后的王郎之妹,亲至桥上相送。
晨风chuī落王妃缠臂的紫纱罗,飘坠水面,岸岸上深紫浅粉的藤花抛送落英,纷纷如雨,将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时入席言紫川。
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忆起这一幕,钟叟皱成核桃般的脸上便有骄傲红光,莫说乡间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几个见过那般人物。
王郎离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说了十几年,人人都听腻了。
只有这个客人还是回回爱听。
钟叟说了多少年,他便听了多少年。
客人从不多话,听完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对钟叟拱手笑笑,起身离去。
站在外头檐下等候的随从为他牵过马,他会亲手将酒钱放入门口的陶盆。
从前还是新陶,如今陶盆已经斑驳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钱都够在此喝上一整年,却一年只来一回。
钟叟的背越来越佝偻。
客人两鬓霜白也渐增,眉间纹路深如刀刻,却不见多少老态,只觉威仪愈盛。
钟叟偶尔想起还会自嘲山野之人世面见得少,头一回给这客人端酒时,手上抖索,竟泼洒了半碗。
初时是很畏惧这客人的。
这人气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简素玄衣,下着乡野人家的连齿木屐,从来不笑不语,饮酒如饮水。
他的坐骑,通通身如墨似漆,雄壮异常,牵去歇马处,对地上的gān糙看也不看,农家拴在近旁的驮马,见了他都纷纷避让。
他的侍从,布衣配剑,举止恭敬庄重,走路几乎不发声响。
钟叟从不敢与他搭话。
却有一回,钟叟倚杖坐在门口,跟初到京城的边地客人说起紫川旧事,听者莫不惊羡神往。
那客人也在铺里听着。
饮罢出门,他到钟叟面前,“老丈,明年此时还说这紫川旧事与我听,可好?”
次年暮chūn时节,他如约前来,伺候年年不改。
十几年来,钟叟惯了,早已不以为怪。
今年却与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饮完了酒并不离去,却负手立在门前檐下,悠然乘凉,偶或望一眼南面,像在等什么人。
钟叟颤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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