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系列:帝王业_寐语者【完结+番外】(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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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颔首笑笑。

  “是等你家儿郎?”

  “老丈怎知?”

  客人侧首,浓眉略扬,露出一分惊诧。

  钟叟抚着稀疏长须,呵呵笑,“每月小儿回来,我与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头盼的。”

  客人怔了怔,摇头而笑。

  钟叟奇怪,“客观为何摇头?”

  “无妨。”客人摆了摆手,似不愿说,抬眼看见钟叟笑的慈和的脸,顿了顿,缓声道,“我是头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钟叟抚了抚须,心下暗想,大户人家礼数不同,当父亲的自然没有迎儿子的道理。

  “他已离家半年,今日回来,恰要从渡口过,我来迎他一程。”客人的语气,听来倒与寻常人家慈父一般无二,钟叟连连点头,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儿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过奖。”客人一笑,又问,“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妇在家。”钟叟叹道,“我与老婆子福薄,老来才得这么一个儿子,还没添孙儿……你家孙儿已能入学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儿还未娶亲。”

  钟叟奇了,想问又不敢问,暗忖这贵客的儿子莫不是长相丑陋,或是有疾在身,迟迟未娶妻可真说不过去。

  客人对他的惊诧不以为意,负手缓缓走上桥头,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风中微微翻动,午后天地间洒满日影碎金,却照不开这黑衣深深,投在桥上如墨一样的影子。

  桥下静水深流,流向林间尽头,归路在望。

  离此两里外的驿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却有四人四骑,早早策马迎候在路口。

  为首一人竹笠遮颜,三人布衣无冠,平常装束,配的是宝剑,骑的是名驹。

  日过正午,轻简马车往南而来,马蹄声踏破林间静谧。

  四骑前迎,当先那人率众翻身下马,齐齐单膝曲跪。

  马车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供迎殿下回京。”

  车帘掀起,白衣单纱,紫缨小冠的少年从容步下车来。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震袖虚扶。

  阳光照耀林间,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乌黑发际。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时节,难怪父皇嘱我从此道入京,一路看尽chūn深夏浅。”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

  “是,此间甚好,皇上也甚爱紫川渡上风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储君怔住,良久作声不得,只问,“是父皇老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储君,在不动声色之下,极力掩抑着孺慕激动。

  “回殿下,皇上一早亲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从不多话,见储君这般喜色,不由补上一句,“皇上素爱到紫川桥微服踏青,难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来此迎驾。”

  原来父皇年年出宫,便是来此,少年储君略微有些诧异。

  此间风景虽秀丽,却也无甚特别,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战南北,已看惯山川胜景的。

  天下皆知储君代天北狩,巡视边疆归来,却不知月余前,他又受命从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风尘仆仆,一路南归。

  亦君亦父,亦严亦慈,但在太子萧允朔眼中,只羡胞姐允宁能在父亲膝下尽享宠怜,自己身为储君,自幼教严,父子间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伦之乐实是奢侈。去岁秋后奉皇命北狩,在极寒的北境度过有生以来最酷严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开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砺自己的一番苦心。开chūn的北疆雪融糙长,山川奇绝,允宁又来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装,恣意纵游在北方原野,无拘女儿身份,远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宠爱。看着胞姐逍遥快活,自己却又得奉旨南下,时至暮chūn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宫人传旨,弃官道,从旧津微服还宫,太子萧允朔只道父皇的意思是轻简仪从,不必入城扰民。

  万万想不到,父皇竟会亲自来迎。

  萧允朔当即弃车换马,跃上一骑,催马朝渡口驰去。

  马蹄声中,一骑绝尘而来,袍袖随风扬起,踏云英姿,仿佛天人。

  倚门眺望的钟叟,颤巍巍地揉眼,一时看得呆了,只疑王郎归来。

  原来世上仍有这般人物,风流不逊当年。

  少年立马彼岸,跃下马背,广袖翻飞地走在桥上。

  伫立桥头的黑衣客人凝目远望,直到少年走的近了,才颔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唤声“父亲万安”。

  桥下流水潺潺有声,日光温和,照在父皇肩头,如披金辉。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连齿木屐,多年俭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礼。”

  父皇伸手过来,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这只执掌乾坤的手,qiáng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萧允朔敛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脸上,抬眼望去,被他鬓边新添的银丝刺痛了眼。

  那白发拄杖的老人从酒铺里蹒跚走到父皇身旁,咧着缺牙的嘴:“终于等来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谬赞。”父皇难道和煦如斯,“劳烦老丈再来一坛好酒,难得今日有闲,我父子许久不曾同饮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应诺,蹒跚转身,却又拄杖回头,“是了,我那窖中还藏有一坛多年老酒,如二位贵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开坛来喝?”

  父皇朗声笑,“客官莫怪,这坛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这酒铺歇业之日,喝的闭门酒。到底年岁不饶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讲紫川旧事与你听了,来来去去这些年,也只有你爱听......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说罢,老人长长叹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叹,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终有一别,渡口的酒,也有饮尽的一日,紫川旧事终于无人再说。

  “好,这坛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儿,你为老丈牵马来。”

  侍从早将马都备好了。

  萧允朔依言牵来,父皇亲手扶了老人上马,手抚马鬃道:“老丈,再将紫川旧事讲给这少年人听一听吧。”

  钟叟笑着应允。

  于是去往山间农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来,将昔年豫章王妃与江夏王曾走过这座古桥的光景,讲与并缰徐行的太子萧允朔听。

  而那玄衣孤骑,已遥遥走到前面去了。

  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山花错杂,柴犬迎门吠叫。

  钟叟的家,在山脚绿竹林下。

  远远听见犬吠,已有村妇出来开门,见有外客来,慌忙低头回避在门旁。

  钟叟吩咐儿媳妇快快炊煮待客。

  这农家院落看在萧允朔眼中别有山野闲趣,却也粗陋,却不知父皇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无尽,着了迷地四下流连,一井辘,一磨盘,一扒犁,都细细看过,难掩羡叹。

  一代开国雄主,在朝在战,这般qíng态怕是谁也不曾见过的,连阿姊也没机缘得见呢......萧允朔心念忽动,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见过这样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负手立在屋檐下呼道。

  随侍在外的魏邯应声而入,“主公,属下在。”

  “你将这屋顶拣一拣。”父皇抬手指了一间茅屋顶上,似乎覆顶的茅糙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却愣住,脸上讪讪,极不自在。

  堂堂魏大将军,战功赫赫,武艺超卓,拣补房顶却着实不会。

  父皇瞪他,“怎么,要朕教你?”

  萧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声,提醒父皇的自称,说漏了嘴。

  钟叟倒是没听出来,只拦道:“不劳烦,不碍事,等我家小儿得闲回来再拣。”

  魏邯一声也不敢抗辩,领命自去,讲将随侍护驾的禁中高手通通召来修补屋顶。

  钟叟拄了杖,跟去帮着指指点点。

  父皇负手,远远地皱眉看着。

  萧允朔悄声问:“父皇真会吗?”

  “什么?”父皇似不明所以。

  萧允朔望了眼屋顶,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时说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声,转头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会的,横扫千军,马踏天阙的父皇,也修补不来一间小小茅屋。

  萧允朔忍笑,将唇角忍成一弯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头也不回地说。

  没等说惯的一句“儿臣知错”出口,萧允朔惊觉自己的笑声已抢了先。

  这一笑竟停不下来,笑罢看见父皇峻严侧脸,也有了温和笑容。

  多久没在父皇面前这样大声笑了,自成年后,渐渐成了父皇跟前的储君萧允朔,不在是母后口中柔柔的“澈儿”。

  “你你笑起来最是像她。”父皇缓声道。

  萧允朔垂下目光,“听舅父说,我相貌虽肖母后,xingqíng却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宁,萧允朔不由长眉斜飞,“那日阿姊一身红衣,与贺兰氏的王子赛马,贺兰氏使诈,阿姊一怒扬鞭,竟将人抽下马来,舅父大笑道,母后少时也曾将冒犯她的两个宗室子弟,当着太后的面鞭打。”

  “打得好,贺兰家的蛮子,还妄想求亲。”父皇冷哼,“打几鞭子算得什么,若以阿妩的凶悍……”

  语未竟,声已黯,后半句父皇再也未说出来,就此沉默。

  母后的名讳,他是极少在人前提起的。

  萧允朔心下不忍,微笑着引开了话,“阿姊挂念父皇,嘱我向父皇问安。”

  “她挂念的是天宽地阔,优游自在,哪有闲挂念一个无趣老头子。”父皇的语气真似一个与儿女赌气的寻常老人,萧允朔听来莞尔,却听他顿了顿语声,仿若无事般问起,“江夏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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