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额头,望着哥哥苦笑,“你倒轻松,现在两大豪族的女儿争相要嫁你,你说如何是好?”
“要么一并娶了,要么一个都不娶!”哥哥笑谑道,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一派旖旎qíng致。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江夏王,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家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我几乎忘记了,叔父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当年随婶婶回归琅玡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刚刚结束了战争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动,朝野上下都在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希望借此驱散杀戮留下的yīn霾。
哥哥屏退了众姬,只余我们兄妹二人,我正色问他,是否真的愿与江南豪族联姻。
他却无所谓的笑笑,“人家闺阁千金不远千里嫁了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世间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摇头笑道,“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嫂嫂呢?”我静静看着他,“连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过?”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故人已矣,如今说出来,想必她也不会怪我了。”哥哥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并不觉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xing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恰好那时父亲正在考虑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为会招来他一顿痛斥,却不料他非但点头认可,更决意将桓宓聘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且对桓宓也存了好胜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来……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qíng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
一句戏言,一个赌约,毁了两段锦绣姻缘,更令嫂嫂与子律抱恨终生!我怔怔听来,只觉满心悲凉。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错铸成,子律与我反目成仇,我亦无颜见他,无颜面对桓宓。我一气之下远游江南,却不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哥哥再不愿娶妻,宁肯流连花丛,也不肯真心接纳一个女子,他是害怕再次伤害旁人,害怕有人成为第二个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及时行乐。”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懒如常的笑,语意中却有了几分怅然。
不经意间,我想起了那夜为他不辞风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叹息道,“哥哥,你只是还未遇见那个人。或许有一天,当你遇上了才会明白,能够全心爱恋一个人,也令他全心爱恋你,那才是时间最深挚的qíng意。”
哥哥怔怔望了满庭木叶纷飞,半晌才回过头来,罕有的认真沉静,“我宁愿永远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数日之后,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霖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吴隽。
数年间,我的家族历经起伏,几乎登上了权力之颠,又险些跌落万丈之渊。所幸,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总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也因长公主丧期之故,定在三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婶母她们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糙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他只看到眼前糙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气象。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等把人吓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开心。”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我躲开他,忽起顽心,提了裙袂往苑子里奔去。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我趁机抓了一把雪,往他领口撒去,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站着,不准动来动去,我都丢不到你!”我跺脚,抓了满满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觉身后有疾风袭来——
“当心!”萧綦骤然抢上前来,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边有什么东西呼的掠过,眼前雪末簌簌洒落。我愕然抬头,见萧綦将我护在怀中,他肩头却被一个大雪团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láng狈不堪。
萧綦脸色一沉,转头向假山后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却见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一股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姐夫你好凶呢!”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
“你是倩儿?”我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就是眼前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见王爷、王妃。”婶母穿戴了湛青云锦一品诰命朝服,领了两个女儿,向我们俯身行礼。
钗环摇曳,映着鬓间斑白,仍难掩她清傲气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详,眼前却浮现姑姑沧桑憔悴的面容。她们妯娌二人原本年岁相仿,如今却似相差了十余岁。婶母也出身名门,本与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jiāo,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亲,谁料日后渐生嫌隙,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顾婶母求qíng,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军中历练,yù让他承袭庆阳王衣钵。
我记忆中的堂兄王楷,是个颖悟敏达,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却生来体弱多病,到了军中不习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婶母遭遇丧子之痛,偏在此时,哥哥王夙被加封显爵,婶母由此认定了姑姑偏袒长房,将堂兄之死怪罪在她头上,对她恨之入骨,乃至对我们长房一门都心生怨怼。
及至当年bī宫一战,叔父遇刺身亡,婶母心灰意冷之下带了两名庶出女儿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与我们来往。
两个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婶母养育,倒也qíng同己出。她们离去的时候,长女王佩才十岁,次女王倩不到九岁。一别数年,当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妩姐姐”的小丫头,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儿俏生生立在一旁,却冲旁边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敛眉,穿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画。
“我总记得佩儿小时候怯生生的模样,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儿的手,含笑叹道,“倩儿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佩儿脸上微微红了,低头也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婶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乡间,疏于教导,适才倩儿无礼,对王爷多有冒犯,乞望见谅。”
她神qíng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矜傲,比之当年仍慈和了许多,想来岁月漫漫,再高的心气也该平了。
萧綦容色和煦,执晚辈之礼,陪了我与婶母温言寒喧。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她话里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yù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个关照。”
婶母含笑点头,“故里偏远,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亦是相视一笑。
正叙话间,一名侍卫入内,向萧綦低声禀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立时沉下。
萧綦起身向婶母告辞,留下我在府中陪婶母叙话。我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日穿得单薄,不可出去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仔细,不觉脸上一热。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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