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相许、相守,这一路走来,风雨曲折,个中甘苦,何足为外人道。
“这可好极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爷几时班师回朝?”
我低头,微笑不语,一点点叠好素笺,缓缓放回锦匣,“王爷说……”
甫一开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着,眼泪却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王爷决意趁胜追击,挥师北进,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拟望故乡。
唐竞死了,叛军灭了,这场战争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的夫君,没有急于千里返家,没有为了早些与妻儿团聚而班师,而是继续北进,开疆拓土,踏平胡虏,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一偿毕生心愿。
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属于铁血疆场,属于万里江山,唯独不属于闺阁。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勋广德,请赐九锡之命。
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曰柜鬯。自周朝以来,九锡之赐,已是天子嘉赏的极致,意味着禅让之兆。
历代权臣,一旦身受九锡之命,自是天命不远。
子澹禅位,只在早晚。待萧綦班师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时。
十月十五,朝廷颁诏,赐豫章王天子旌旗,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
册封豫章王长子澈为延朔郡王,女为延宁郡主。
飘摇
午后秋阳和暖。
我却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潇潇的折腾。
天知道她哪来这么充沛的jīng力,从早到晚没有一刻肯安分,简直比那些顽固的朝臣更难缠。
所幸澈儿倒是个安静的宝宝,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气。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怀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颜宛如白莲,任何人看了都不忍惊扰。
好容易哄得潇潇入睡,将她jiāo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jīng疲力竭。
倚在软榻上,翻看北疆传回的战报,方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朦胧中,听得帘外有人低语,徐姑姑低声应答了什么。
我懒于回应,侧身向内而眠。
忽听徐姑姑失声低呼,“什么!怎不早来禀报?”
睡意顿时消散,我撑起半身,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哗?”
徐姑姑慌忙趋至榻边,隔了纱幔,低声道,“回王妃,庞统领差人来报说,方才巡查发现,有一面出宫令牌……恐是失窃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开垂幔,“什么时候的事?”
“失窃应是在凌晨时分。”徐姑姑惶然道,“详qíng尚不清楚,奴婢这就传内侍卫入府问话。”
“来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传令下去,命铁衣卫飞马出城,沿东面、北面追击,务必在今夜子时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杀,断不能容一人漏网!”
徐姑姑额上渗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闭宫禁,将昨夜值守的内侍卫全部收押,传宋相和庞统领来见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唤来阿越替我梳妆更衣,预备车驾入宫。
坐在镜台前,才发觉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宫中禁军副统领庞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着宫中一举一动。一面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乱,千里之堤也会溃于蚁xué。
此时大军长驱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虚之时,若后方生乱,无异陷萧綦于腹背受敌。
镜中自己的面容苍白异常,衬着唇上殷红如血的胭脂,犹如罩上一层寒霜。
门外靴声橐橐,宋怀恩已赶到,我转身披上风氅,迎出门外。
“属下参见王妃。”宋怀恩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
远处城东兵营方向,升起浓浓的青色烟雾,直涌天际。
那是向沿途关隘示警的烟讯。
宋怀恩按剑道,“属下已经发出烟讯,派人飞马传令,封闭沿途隘口关卡。”
“很好。”我仰头望向那青色烟柱,缓缓道,“照路程算来,他们子时前到不了临梁关。铁衣卫已出城追击,届时前后合围,一个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怀恩沉声问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东边不过是螳臂之力,北边却万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怀恩颔首,“东郡屯守的兵力不足两万,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务。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王妃无需担忧。北边纵有天大本事,谅他也翻不出王爷的掌心。”
我蹙眉,“两军阵前,岂能自起内乱,无论如何不能让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铁衣卫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怀恩目光沉毅,杀机迸现,“既然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还望王妃早做决断!”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隔得这样近,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因激动而绽露在额头的青筋。
决断,这两个字轻易脱口,却是一生的逆转。
十年间多少次决断,要么踏上风口làng尖,要么退入无底深渊,从来就没有一条妥协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风起,满庭肃瑟。
我拽紧了风氅,仰头,望向宫城的方向。
——子澹,你终究要与我一搏了么?
红日渐西沉,huáng昏将至,残阳如血,染红了长长甬道。
宫门外,三千铁骑分列道旁,甲胄鲜亮,严阵以待。
宋怀恩一骑当先,仗剑直入宫门。
我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策马随在他身后,左右两骑亲随与我并缰而行。
此刻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亲随之中,悄然入宫。
驻马宫墙下,回望天际斜晖,整个京城都沐在一片肃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门皆已封闭戒严,禁军副统领庞癸亲自率兵围捕胡氏一门,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压压跪在一地的宫人,数十名内侍带刀立在殿门前。
内侍总管疾步趋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宫门,未敢让人踏出一步。”
宋怀恩侧首,我略略点头,与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阶。
殿内深浓的yīn影里,子澹素衣玉冠,孤独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着门口。
我与宋怀恩踏进殿内,最后一抹余晖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与玉砖雕龙重叠在一起。
“你们来了。”
子澹淡漠的声音,在殿内回dàng。
“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宋怀恩按剑上前,单膝跪地。
我低头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怀恩身后,将面容隐在风帽的yīn影中。
“护驾?”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惊动宋相入宫。”
宋怀恩面无表qíng道,“胡氏谋逆,皇后矫诏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宫护驾,肃清宫禁。”
子澹微微一笑,语声惨淡,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此事无关皇后,何必累及无辜。既知事不可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们多时了。”
他轻叹一声,似终得解脱般轻松,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劳你,代朕转告太后——”
这“太后”二字,他重重说来,语意尽是讥诮,“朕总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怀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huáng绫诏书,双手奉上,“臣愚钝,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传圣意。废后诏书在此,请皇上加盖御玺,即刻平定中宫叛逆。”
子澹握拳,脸色苍白如纸,“朕一身承担,不必连累旁人!”
宋怀恩冷冷道,“胡氏谋逆,铁证如山,望皇上明鉴。”
“此事与胡氏无关。”子澹微微颤抖,“朕已经任由你们处置,何必加害一个弱质女流?”
“臣不敢。”宋怀恩声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声道,“你们,果真是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
宋怀恩终于不耐,霍然按剑起身,“请皇上加盖御玺!”
“休想让朕颁这诏令。”子澹倚着御座,怒目相向,却浑身颤抖,似力已不支。
宋怀恩大怒,蓦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风帽。
子澹一震,侧首,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直直剜进我心底。
两人之间,不过三丈距离,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我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着刀尖。
“你要亲自动手了么?”他笑了,苍白的脸色透出死一样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无声地将我鞭挞。
“皇上请过目。”我接过宋怀恩手中诏书,缓缓展开在子澹眼前。
“这是废后的诏书,并无赐死之意。”我克制着脸上每一丝表qíng,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只让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样子,“若是杀人,用不着御玺,只需一杯毒药。胡氏谋逆,按律当灭族。只有废入冷宫,才能保全她xing命。”
我望着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子澹闭上了眼,似再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
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糙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
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
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qíng,却可惜,已经太晚。
“你说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
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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