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特意去见了她,她坐在皇后寝宫内,穿着打扮还和以前一样。”
还和以前一样。
秦弧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初次见她时的样子。
那时候也是冬天,下着雪,就在周家的院子里,他为了给周箙解围故意装醉走过去与她同杯。
在一片白茫雪雾中,那个深袍大袖,乌发垂垂的女子转过身看着他。
有时候,人活一辈子就是为了和谁这一眼的相见啊。
秦弧嘴角再次弯了弯,视线落定在信纸上。
“我问她是她要我们回川中的,她承认了,我很惊讶,你知道的,对于咱们家来说,最好的结局是被御史台弹劾,然后查罪,哪个当官的能经得住有心的查,然后我们家获罪,你父亲入狱,你母亲我能体面的上吊自尽,你们发配充军,回川中,那就意味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怎么可能,皇帝厌恶我们家,是因为我们试图扶持延平郡王,这其实也没什么,在没有定论之前,臣子自然可以各自选择所忠,无可厚非,最多厌恶不喜驱逐打压了事,但皇后娘娘跟我们就不仅仅是厌恶不喜这么简单了。”
秦弧的放下手里的信,再次端起茶汤,有些辛辣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是啊,周箙几乎死在了他的手上,不,不是几乎,而是死。
为了救回死了的周箙,她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命。
尽管最终他们都活了下来,可是在他心里,他们还是被他杀了。
生死之仇又岂是厌恶不喜这么简单的事。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
揣测的念头才要闪过,秦弧便晃晃头,将念头甩开。
是什么就看她说什么,自己想的,只是自己想的,与她何gān!
秦弧放下茶汤,低头看信。
“她说,还我喂水之恩。”
喂水?
秦弧愣了下。
母亲喂过她喝水?是那个时候吗?她被陈绍一封你是谁的信陷入昏迷的时候。
昏暗的室内,愁眉不解的婢女们,暗无天日找不到希望的日子里。
已经昏迷半个月的病人,没有任何嫌弃污秽脏腌,那位华贵的夫人上前扶起那女子喂她喝水,就好似照顾的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其实像她这般贵夫,就连孩子也不会这样贴身照顾的,自有仆妇奶妈围绕。
秦弧忽觉得鼻头酸涩。
她就是这样连一点一滴的善意都不舍得忘记吗?
眼前的信纸变得有些模糊。
信上有泪水的痕迹,想来写信的人写到这里时停笔垂泪了。
“……有这样的她在,秦家何忧,所以你父亲安心了,我们回川中去,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尽心自在。”
“哦对了,告退前,她让我讲了一个笑话……”
秦弧拿开这张纸,看下一张。
“这一次,她笑了。”
秦弧的嘴角勾起。
只是不知道,她是大笑还是以前那般浅浅而笑。
“后生。”
耳边有声音说道,打断了秦弧的遐思。
他抬起头看着一旁的行脚商。
“还要添茶吗?”行脚商关切的问道。
秦弧笑着摇头,一面将手中的信纸收起来。
“不用了,我进城去。”他说道,一面抓起身旁的拐杖。
屋子里人太多,地方狭窄,行脚商忙跟着起身搀扶他。
秦弧有些费力的站起来,拄稳拐。
“多谢老丈了。”他说道。
“不用不用。”行脚商忙摆手。
“你是可怜我这个残废吧。”秦弧看着他笑道
行脚商被说的愣了下,旋即又讪讪。
是啊,他的确是可怜这个瘸子……
可是这个可怜和鄙视在身残的人眼里是很难区分的。
刺激到这个年轻后生了吧。
正讪讪间见这年轻人冲自己施礼。
“但可怜也是善心,小子多谢老丈。”他说道。
行脚商一愣旋即笑了。
“客气客气。”他说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不敢当谢。”
说着话忙转身帮他挡着屋内走动的人。
“让让,让让。”
难得的不是举手之劳,而是信以及接受别人的举手之劳。
接受和相信其实做到了也挺容易的,结果也没什么可怕的,他这一路走来,日子过的还不错。
秦弧笑着拄着拐跟着那行脚商向外走去,在茶棚外再次施礼告辞而去。
没多久,大路上一阵热闹。
有两骑疾驰从城中而来,适才的路人都已经来往散去,此时的路人看到这二人并认不得是方才那被一群官员迎进城的人。
“公子,你没看错吧?”小厮喊道,“这怎么可能!秦公子怎么会来这里?”
周箙没有理会他,直接冲那茶棚就去了。
他不会看错,不会看错的。
进了城坐到了府城官员们准备的宴席上,他心里越来越不安,那城门前的一眼不停的闪现。
是他!肯定是他!
那混帐就是扔到满是人的泥坑里也总是最瞩目的那个。
“公子您要喝点…”店家看到冲过来的人忙热qíng的招呼,话没说完人就越过他站到了屋子里。
屋子里说笑的人都停下了,看着这个英武年轻人。
周箙的视线扫过,却没有看到要找的人。
“适才坐在这里的人呢?是个年轻人,川中口音。”他站定在一座前问道。
行脚商哦了声。
“公子是说那位腿脚不便的公子吗?”他说道。
就说了那年轻后生不会一个人在外的,肯定是亲朋遍天下。
周箙神qíng却是一怔。
“腿脚不便?”他问道。
“是啊,拄着拐呢,刚刚走.....”
腿脚不便的人自然大家都记得牢一些,于是七嘴八舌的纷纷说道。
周箙听不到他们说的其他话,只有反复的那一句拄着拐在耳边嗡嗡。
怎么会?怎么会!
“公子,去找府衙的人,一同来找。”
“既然秦公子进城了,那肯定还没走,府城再大,也不过这些地方,城门一关,他跑不了。”
小厮大声的说着,一面催马跟上。
周箙却猛地又停下马。
“不用找了。”他说道,视线看向一个方向,“他,这样,走不远。”
小厮怔怔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不远处一个代写书信的摊位前正坐着一个年轻人,脚下摆着一个竹筒一把弓,另有一个拐杖。
这拐杖格外的显眼。
拄着拐的人自然走不快,走不远。
小厮的视线转向那年轻人身上,他盘膝坐着,微微倾身,低头正用书信摊上的纸笔在写什么,神qíng专注,侧面俊秀。
“真是秦家公子啊。”他不由喃喃说道。
真是他!
他怎么来这里了?
周箙猛地抬脚迈步,但又停下。
见……还是不见……
“公子写的一手好字啊。”代写书信的中年人含笑道,虽然不敢看这位公子写的内容,但晃了一眼字体,还是忍不住赞叹。
秦弧微微一笑。
“不敢,不敢,不算好,不算好。”他说道。
不待那中年人说话,他又抬起头。
“我不是自谦哦。”他含笑说道,“是有人比我写的好的多,我是跟她比呢。”
中年人哈哈笑了。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说道。
秦弧笑了笑低下头接着写信,很快写完一封封起来。
中年人见其上写着父亲二字,便知道这是给其父亲的,那现在写的应该是给母亲的?
“公子有心了。”他笑道,“父亲母亲,还有妻子都要单独写到。”
听到妻子二字,秦弧手中的笔停了下。
“我还没成亲。”他说道。
中年人一怔,目光便落在他的腿上,露出几分恍然又几分歉意。
“也不打算成亲了。”秦弧接着说道。
“还是要成亲的,如不然,一个人到底是寂寞孤独。”中年人语重心长说道,想了想又安慰道,“总有好姑娘的,也别急。”
秦弧哈哈笑了。
“不,大叔,你这样说就错了。”他整容说道,“寂寞孤独,不是因为没有妻子,而是没有中意的人。”
中年人被说的愣了下。
没有中意的人?
“这世上最难的是遇到中意的人。”秦弧含笑接着说道,“有人终其一生也遇不到,能遇到了就是幸运,只要心里有这个人,那,有没有缘分共枕眠倒也无所谓了,只要心里有这个人,知道世上有这个人,那怎么会孤独寂寞?没有中意的人,就算有共枕眠的人,也是孤独寂寞的。”
他说罢将手中的笔放下,书信叠收入怀中,放下一把大钱,将竹筒先背在身上,又将弓挎在肩头,然后拿起拐杖起身。
中年人犹自怔怔。
中意的人……
知己……
人生难求一知己,人生难得一红颜,是啊,如果没有中意的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再多,心里到底是孤独寂寞啊。
中年人呆呆失神,周箙也有些失神,看着站起来的秦弧,看着他熟练的拄着拐,一瘸一拐的迈步,这样的身影熟悉又陌生。
他怎么又……
是因为那一箭吗?
那一箭击倒了自己,也击倒了他吗?
真是个废物!懦夫!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他以为这样,就算是偿还了自己吗?就算两清了吗?
真是看错你了!果然是看错你了!
周箙的拳头攥起,发出咯吱的响声。
街上有人马疾驰而过,高喊着让路。
午后的街上人群涌涌,陡然的人马让街上jī飞狗跳,大人们都让开了,但不知哪家的小童站在路中没有动,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小童更为呆呆。
周箙身子一绷上前,虽然从他的距离到那边肯定来不及了。
有人更快的冲过去,抱住了小童,旋身又险险的躲开了马匹。
马儿一声嘶鸣,周箙硬生生的揪住了马缰绳,将马bī停下,马上的人因为这陡然的阻拦被惯力甩了下来。
没有理会地上人的惨叫,周箙抬起头,看向那边,想要看看小童是否安稳,待看过去不由愕然。
52书库推荐浏览: 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