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常妃的寝殿收拾出来罢。”
皇帝思虑了许久,终是将眸中的萧瑟一点一点散去了。那人的寝殿,十多年不曾打理,早已失了色。若不是翘楚进宫那晚匆匆一去,大概早已记不起模样了。
“谢父皇。”一侧睿王微微弯了腰。
皇帝却微微一笑,也不再逗留,招过丽妃等人回了宫去
尘烟流年---8
丽妃从来不是多话的人,明哲保身的道理也懂,所以即便对皇帝的来去匆匆略有疑虑,也不曾多言。
只这会儿,她独自坐在轿辇中却没能压下心头的纠结。
天下三分,究竟谁是真主。
小五说,八弟心思缜密,这些年隐忍不易,断不会将qíng绪外显了去。但睿王方才这话有挑衅的意味,她能听得出,皇帝自然也是听出了。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怒了,若是真怒了……她拧起了眉,如今这形势之下,睿王的实力已足够与太子抗衡,甚至略略超越了太子。
常妃要她转呈的画卷到底能否保住太子,还是未知。但即便有这画卷又如何,睿王便真能放下夺嫡的心思么,他本就是因恨他父皇才起心要夺位。
轿辇停歇下来,她轻叹了一声,掀了帘子,才发觉竟已到了殿门外。
这寝殿却不是她的菱阁。
些许陈旧破败,门庭有历经寒冬而未落的残花,轻漠微风下,摇曳恍如女子飘红的裙摆,自是妖媚了去。
丽妃抚了抚微皱了衣摆,微嘘一口气。
暖阳下,皇帝一身huáng袍,静伫殿门。
莫存丰正吩咐宫人收拾寝殿,里里外外多了数十人,这破旧的寝殿也终于多了一点人气。
也不过十余年未曾入住,往日jīng致的寝殿竟已成了这般落魄的模样。常妃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寝殿虽不奢华也不简陋,如今一看,却似她从不曾被他宠过一般。
她的心微微一疼,那个如花的女子。
若不曾相遇,是不是就不会爱上?若不曾爱上,是不是就不会心伤,亦不会丢了命?阖这相遇是缘,相爱是缘,怨起来便只能算是缘浅了。
常妃固然是个执着的女子,这样残缺的爱,她依旧顽守。
丽妃苦苦一笑,她又何尝不是,既知他已不爱,还是日日思念。那思念的滋味又何尝好受,如菟丝子般将心绕了,长出了茧子。厚了,竟真的不觉得疼了。
不谢,她亦是这样么。疼过了便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突然想起入宫那年,在御花园遥遥那一瞥,翩若惊鸿。槐花树下,她无措抿唇,看着他走近,将散落她发顶的花瓣拂去。
她也不过是不逾二十的妙龄女子,深阁圈养,何曾见过这样如玉的男子,更何况那人是她的夫,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他动没动qíng,她是不知,便姑且相信是有过吧。她却是真动了心,懵懂年岁,爱上一个人,多么美好。若那人能爱她便好,若不能,真是件麻烦的事儿。
也不知打扫收拾的宫人怎么惹着皇帝了,待丽妃回神的时候,莫存丰已将触怒了皇帝的宫人带走了。
丽妃qiáng打起jīng神,语态柔软,说:“睿王自个儿有府邸,恐怕也不尽会来这寝殿,皇上……”她正想说不必太当真,皇帝却已冷冷的撇了她一眼,分明是责备。
丽妃心一颤,想,此番她是多事了,这常妃的寝殿,收拾便收拾了,她实不该多说什么。再说那睿王是不是要住了来,她也是管不住的。
再一抬眸,皇帝已挨近了门栏,正细细的看着门楣上的雕花,神色却好,唇角微扬,竟似遇上了喜事。
多少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笑,微微一笑,足以倾城。
数年前,太后在寿宴上说,不谢那孩子去了以后,哀家就不曾见皇儿笑了。
其实不然,皇帝是经常笑的,只是扯着面皮,带不动眼眸。他到底是眷着常妃的罢,甚至……甚至超了宫外的那人。
“年华搁置,只有花还是这样娇艳。”皇帝已信手抚上这门栏上的雕花,指尖下那冷寂的花纹却仿佛鲜活了,愈发娇艳起来。
大凡宫殿的门栏上总是雕些吉祥的纹样,甚少有雕花的,即便有也是如牡丹那样富贵的花样。
常妃偏不爱,道,不雕便罢,若雕便是秋海棠了。他自是不知为何,却也许了她,她甚少与他央什么,只一回也叫他愉悦了。
为何非要是秋海棠,闲时他也问过,但常妃每每笑笑便了,眼眸中总含着些淡淡的哀,那哀却慢慢渗入他的骨髓。
到后来,他终于懂得,她已离了世。
人与人,原来不会永远等在原地,你若退了,那人便也退了,待到你要进,却已错过了时机。
生不逢时是愁,悔不当初是恨。
尘烟流年---9
有次与朝中大学士饮酒,大学士到底是文人,多愁善感,酒后吟诗:憔悴幽花剧可怜,斜阳院落晚秋天。
他听出了愁,便笑道,大学士莫不是想起远在家乡的妻儿了。
大学士一张脸红透,却耿直地说,臣妻在庭院遍种秋海棠,每每书信便附上一瓣以诉思念之qíng。
他自此才懂那秋海棠的寓意。
酒宴散去,他将那大学士留下,吩咐他将妻儿接来朝歌,合家团圆,共享天伦。这是他第一次体恤朝臣,大学士感恩戴德,大呼龙恩浩dàng。
他笑笑,弃了龙辇,就着月色走在小石子路上,不知不觉竟到了常妃的寝殿。
常妃离世后,寝殿被封,他也说不清缘由。宫中不乏逝去的妃子,住过的寝殿也都封给了后头进来的主子。只有这一殿,再无人入主,依稀掩着一些缘故。想起那日血染深殿,他便自嘲的想,这地儿恐是不祥。
四周烛火稀少,隔着拢纱昏huáng得令人心伤。他此番第一回去注意门栏上雕琢的秋海棠,两大一小,花簇紧凑,恍若天伦。
秋海棠,亦名,相思糙。
明明他与她同住一宫,远近不过一墙之隔,她却在门栏上雕琢秋海棠以示思念。莫不是心凉了,距离也就远了。
那迂酸的大学士说,有的人在你眼前,你却觉得远在天边,有的人远在天涯,你却觉得近在咫尺。
迂酸,却也真实。
他落寞一讽,这个女子,他宠她盛年,却从来没有走到她心里过。
江南初初相遇,他与芳菲谈笑间,她挽着竹篮子从外头走进来,一双眸子清亮明澈,灿若天际星子,嵌在一张宛如芳菲的脸上。
但那眸子,着实又比芳菲有神了许多,甚至有些浅浅的似曾相识。
芳菲与他介绍不谢的时候,他正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挽着竹篮子的女子,想他在何处见过这双眸子。
不谢微微一笑,欠身请了安。
他大惊,从未与外人道的身份竟被这小女子一眼dòng穿。芳菲亦是惊讶,瞪大了双眸,不谢却悠然挽着她的竹篮子回了屋,将一身风华留与他。
他便怅然去想她篮中的事物。
芳菲说,不谢喜医,许是药糙。
院中起了些风,将枯huáng的杂糙chuī得胡乱晃动。莫存丰拿了大氅要伺候皇帝穿上,皇帝一摆手,独自走进了寝殿。
故人,而今说起她,竟只能用这样的词眼。
心一疼,他去看墙上尚未脱落的画卷,哑淡光辉下,女子含笑挽花,眉眼弯弯,有如新月。
她爱花,甚爱秋海棠。
那年竹篮子里!!得正是秋海棠,她后来说,其实不谢比姐姐更早认识皇上。
画舫漂江而过,她于岸头瞥见惊鸿。她素来不喜自己那张绝美的容颜,外出总是画了妆。果然,他回眸只看她一眼,眼波平淡,不起波澜。
她曾顽笑,说,皇上心如止水,臣妾那日倒是芳心微动。
他听着其实欢喜,她终究一眼看上了他这天子骄子,且不管他对她是什么心思。
始终未及思虑,他日,他却与芳菲相遇。一见倾心,自此生死不愿离,却留她一人踟蹰徜徉,每每孤夜难眠。
他低低一叹,既知竹篮虚掩秋海棠,便也终于明白,当日她为何能一眼看破他的身份。想必他在她心中亦曾有过千回百转,却最终被她搁下了。
她说,既知是姐姐深爱,不谢不敢奢想。
世道弄人,他爱的那人不愿进宫,她却进了来。
院中本有秋海棠,与他生分以后,她却亲手毁了。自此,海棠煮酒的美好芳华不再,他自有骄傲,即是念想却也不流心思。
海棠煮酒,也不知不谢是怎么想的。上好的女儿红,偏要拿这秋海棠来泡煮,他笑她奢费,她但笑不语。修长好看的手指轻捏着花瓣,一片一片的丢入酒炉子里。每每这时,他便无端歆羡起那花枝,临死终得美人缱绻。
数年后,大学士呈了一壶海棠泡煮的美酒。
他轻嗅,心cháo汹涌,却故作淡然,说,酒倒是美酒,只是被那秋海棠坏了美味。
大学士说,海棠煮酒,这是臣家乡的习俗。
他问,是何样的习俗。
大学士道,海棠煮酒,愿君归。
他心一动,随口问了大学士的祖籍,大学士微一欠身,道,咸阳。
咸阳,她的家乡。
尘烟流年---10
莫存丰以为皇帝下令将这寝殿收拾出来是应了睿王的求,便自发的以为是以备睿王突发来小住的。
只是,夜间,皇帝却说要住下。
这寝殿虽是经了一番清扫,毕竟简陋,让堂堂一国之君入住还是欠了一些。莫存丰便想劝皇帝去别的殿中,比如这丽妃的菱阁便甚好。
皇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急的他冷汗频频。随行的宫人自是不敢说话,莫存丰只好凄凄艾艾的望向丽妃去。
念着那些旧事,丽妃心中实是有些许不喜,但她早已习惯。习惯了等待,习惯了一个人独自守着一方天地。
从来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如果再等都不会有结果,那么等待还有什么意义。思念,很无力,因为从来看不到思念的结果。
但也许,思念本就无须结果,思念不过是证明,他曾在她心里存在过。
她想了想,觉得该好好笑一笑自己,这些年来的愚昧与顽固,与那死去的常妃何其相似。比起常妃,她似乎还要更悲惨一点,他的世界中,她从来不过是一缕烟,来去从不被留意。
“皇上喜哪殿便住那殿,倒是你这奴才多事。”
她终究是不够狠心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存着一点念想,心里再苦,还是希望他能收的少许宽慰。对常妃的死,他心中有愧,若住上一晚能让他觉得好过一些,又有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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