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胡人士兵已渐渐摆脱牛羊群的纠缠,正要大刀阔斧前进,猛听得一声吼,抬头看来,发现面具男正被一个男人以刀架住。
他们纷纷勒马,无声无息地张弓上箭。
群马嘶鸣,众人侧头一看,那处圈禁的烈马群已被放出,百马奔腾,轰隆隆往东边而去。
面具男忽然叽里咕噜说了一句话。
蔡襄冷笑,叽里咕噜回了一句话。
面具男沉默。
蔡襄手一紧,那面具男喉间便毫不犹豫地流出一缕鲜血。
胡人士兵慢慢bī近。
背后火光冲天,尸横遍野。
面具男咬牙说了一句话。
胡人士兵顿时勒马停下,弓箭松懈。
蔡襄道,“霍安,撤。”
说罢架着面具男,一步步往后退。
霍安掉转马头,陪在蔡襄身边走。
大群烈马已消失在东面一片狰狞山石后。
胡人士兵不敢动,紧紧盯着他们后退,座下马匹在原地烦躁地打着响鼻。
终于,退到足够远。眼见着那群胡人士兵已蠢蠢yù动,蔡襄觉得再退,他们必定按捺不住,于是大吼一声走,顺势右腿屈起,一膝盖狠狠顶在面具男腿弯后,顶着那面具男猛跪下去,他翻身就跳上马,霍安一夹马肚子,二人奔马而去。
胡人士兵顿时哇哇大叫,拍马追赶,纷纷搭弓she箭,霍安蔡襄闻声急忙往前俯身。
但好在他们已退出一段距离,箭有不逮,阵阵风声中蔡襄闷哼一声,霍安惊,也没法回头,只能驮了他拼命往前跑。
蔡襄道,“腿中了一箭,死不了。”
胡人追赶,流箭不断。
正在这时,忽然大地传来轰轰声,霍安赶紧猛提缰绳,硬生生将马匹掉转方向,折往左面去。
只见东面那片山石后,正轰隆隆跑出一群烈马,马尾燃着大火,一路疯狂地往胡人士兵跑去。
胡人大惊,慌不迭往后退。
蔡襄喘了一口气,伏在霍安后背上,觉得渐渐有些发晕,“霍安,成蕙……”
但马蹄轰轰,一派兵荒马乱,哪里听得清楚,霍安满心扑在逃命上,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
随着天色渐明,这一场生死之乱,终究是离他们而去了。
霍安带着半昏半醒的蔡襄,与永荣他们碰头后,便憋足劲头往东跑。
往东是出糙原。
众人一直跑到第一缕晨曦,投照在大糙原上,才渐渐慢下来,身后静悄悄,想来那群胡人士兵也不会费尽力气来追赶一群男人,胡人要的是牛羊和女人。
于是大家停下来,清点人头,包扎伤口。
来时是二十个人,这时回去,也是二十个人。
只不过,有三人成了死人。
老五和其他两个汉子,或被箭she中,或被刀砍中,跌下马后又经牛羊群踩踏,早已无声息,这时挂在马背上,尸身仍然在滴血。
众人一片沉默。
霍安扶了蔡襄下马坐在地上,见他左小腿上中了一箭,便麻利地脱了自己的棉衣,再脱下贴身的棉布中衣,穿上棉衣,将中衣撕成条,让永荣按住蔡襄左腿,猛拔出长箭,然后飞快地给他包扎好。
包裹行囊都没了,金创药自然也是没有的。
蔡襄痛得满头冷汗,牙关发抖,喘着气想说话,但半天说不出来。
霍安手臂有砍伤,这时静下来才觉得痛,但好在只是皮ròu伤。
蔡襄深吸一口气,“继续走。去到泰宁马市,那里有朝廷驻兵,胡人不敢乱来。”
于是众人不敢停留,待马啃了几口糙,赶紧上马又走。
又饿又渴又伤地又奔走了一日,在这日天黑时,一群疲惫不堪死里逃生的走马汉子,终于赶回了泰宁马市。
马市俱惊,甚至惊动了驻兵。
又是一日夜深,蔡襄醒来时满头冷汗,猛坐起来,才发现他已不在漠漠无边的大糙原上,而是在一处客栈模样的房间里。
永荣霍安等人围坐在桌边啃馒头,见他醒来,永荣赶忙递了一碗水来,“襄哥喝水。”
蔡襄接过水碗,二话不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四处看了看,“曹风阿丘呢?”
永荣说,“曹风在隔壁照顾阿丘。”
蔡襄道,“阿丘怎么样?”
永荣道,“命保住了,可大夫说他那腿废了……”
蔡襄抬手去按住额头,表qíng模糊,低低道,“其他兄弟呢?”
永荣沉默了一会儿,“老五没了。还有两人也……”
霍安走过来,递了一个馒头给蔡襄。
蔡襄一巴掌把那馒头拍飞,倒下去蒙头再无声息。
永荣向霍安摇摇头,霍安弯腰捡起那馒头,和永荣一起,默默走回桌边。
许久许久后,才传来蔡襄低沉的声音,“是我错。我掉以轻心了。以为……”
他微有哽咽,许久才道,“以为战停了不会有事。”
霍安陷入沉思,默默细想那日明先生的话。
十五日后,马队返回保宁。
南关马市十分沸腾。
蔡襄这支马队走马遭遇不测死了三人的消息,早已经由从泰宁马市回来的马队嚷嚷开了。
消息传到苏换这里时,她正和非燕在后院嘻嘻哈哈晾晒被褥,蛐蛐一股脑把话说完时,她懵了懵,“遇上了胡人军队?死了三个人?”
蛐蛐跺了跺脚,眼圈微红转身就跑。
晾晒被褥的架子轰然倒塌。
苏换从被褥上踩过,跟着蛐蛐跑出去。
非燕大喊着追去,“四姐姐等等我!”
前门大街上熙攘如常,苏换只觉得天在晃地在摇,眼前模模糊糊,看什么都晕,耳边只嗡嗡响:
死了三个人,死了三个人,死了三个人……
谁死了?
这日天色还算好,青天白日云淡。苏换冲进堂子里就喊,“霍安!霍安!霍安!”
走马的人,不少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像蔡襄永荣这样孤家寡人的,不在少数,但总归还是有成亲生子的。
这番死去的三个人,有两人都还是孤身,可那老五却是有妻有女的,他那妻抱了小女儿赶来,一见尸身,就昏倒在地,不足周岁的小女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孟先生让其他人的家眷去抚慰,一派焦头烂额。
蔡襄坐在那里,憔悴而沉默。
三具黑漆棺材已买回堂子,霍安正准备和永荣搭个手,将已换上寿衣的三具尸身搬进棺材里,猛然听得苏姑娘焦急的声音,赶紧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苏换从中堂一路飞跑进来,远远看见一群人jiāo头接耳叹息抹泪,脚下就软,被门槛一绊,差点又跌个狗吃屎。
非燕欣喜大喊,“安哥!”
她抬头看去。
霍安正好手好脚向她快步走来,她跑两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只觉得这怀抱还是暖的,顿时高兴得大哭,“霍安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人群里,那年轻寡妻清醒过来,猛然爆发出一声凄长嘶哭,吓得苏换一抖。
但人死终归是不能复生的。
苏换拉着非燕,抖抖索索缩在一旁,惊惧地看着那寡妻孤女坐在那里痛哭失声。
霍安和永荣,默默将尸身抬进棺材里。
蔡襄抬起头来想说话,却一怔,目色穿过人群,见着堂子大门口立了一条人影,身姿俏丽,坐在马上,远远看过来。
他想站起来,左脚落地却痛,那人影一晃,没了。
按照帮里规矩,死人该安葬的安葬,家眷该安抚的安抚,孟先生让人拨了银两,命人分头去做事了。
入马帮的人都签生死状,这在保宁马帮是规矩,马帮死人不算常事,但也绝对不稀奇,所以也没什么好闹的,天黑后堂子就静下来了。
苏换这时才得知,原来霍安入马帮,背着她签了生死状的,当下觉得冷汗顺着背脊冒。
终于忙完一切,回到家,苏换一言不发,去厨房煮了一盆ròu丝面。
霍安埋头吃得稀里呼噜。
非燕扒拉了一小碗,很乖觉地回房睡觉了。
苏换烧了一大桶热水,霍安整个泡在热水里时,才真正觉得回魂。
他靠在木桶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听着关门声传来,脚步微微,也没回头。
苏换坐在小木凳上,挽起衣袖,右手伸进热水里,捞起一块抹布,慢慢给霍安抹肩膊。
“霍安。”
难得苏姑娘用这么柔软的声音喊他。
霍安微侧头,苏换凑过去亲他嘴唇一下,正色道,“你别gān了。”
霍安笑了笑,没作表示,从水里湿淋淋站起来,抬脚跨出木桶。苏换拿起一旁的gān布帕,站起来帮他擦gān身子。
擦着擦着,霍安忽然搂过她。
苏换任由他抱着,脸在他热气腾腾的颈窝里蹭了蹭,慢慢说,“霍安,今日是三月初八。我遇见你,已经整整一年零五天了。”
一向活蹦乱跳的苏姑娘真是难得这么安静温柔。
“去年今日,我并不知道,我会过得这么好。”
她叹口气,“让我继续好下去。”
霍安低头去吻她眉眼,将她打横抱起,放到chuáng上,搂着她闭上眼,静静入睡。
几乎一闭眼他就睡着了。
苏换用指尖去拨他浓密漆黑的眼睫毛,拨着拨着就窝在他怀里睡了。
第二日,苏换是被痒醒的,睁开眼,只见霍安穿戴整齐,神采一如往日,趴在chuáng边,伸手刮她的鼻子。
她没忍住,打了一个大喷嚏,霍安笑笑,竖起木牌给她看。
“苏换,我想好了,我以后要和你说话。”
苏换腾地坐起来,惊喜道,“你的嗓子可以好吗?”
五日后。
一切都平静下来。
阿丘和另一个人,向堂子提出了退出马帮。阿丘的腿废了一条,走马自然是不可能了,而原本定好亲事的女方家,听说他废了一条腿后,毫不犹豫退了这门亲事。
阿丘如同霜打,曹风天天跑去守着他。
蔡襄的伤并无大碍,可他消瘦得很快,总是恹恹不振的模样,往日南关马市意气风发的蔡老板,再不见踪影,堂子里的事全靠霍安和永荣帮着孟先生打理。
霍安每晚睡觉前,都会慢慢写一些这次走马的事,给苏换看。
他的心境早已平静下来,倒是听得苏换惊叫连连,她万万没想到,蔡襄和成蕙竟然闹了那么奇葩的妖蛾子,再加上那糙原血杀的惊心动魄九死一生,难怪这几日她去蔡襄家探他时,总见着他萎靡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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