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微风徐徐,日阳柔暖。
而人间事,远无天上的这份风和日丽。莫河城安化门前,兵士立列如林,头顶旗帜蔽日,举目去惟见刀形枪影,千万条寒光霍霍,森森杀气攫扑人面。
饯行台下,扶襄一身软甲戎装,立于威远将军庞三河之侧,作为随军参赞,即将踏上征途。
越国南方蛮族伙同山匪,一月内戳官杀兵,连占三座城镇,已使当地民不聊生,越王委派庞三河领兵围剿,而贞秀太后一道懿旨钦封,也使扶襄两字出现在了出征名单之中。
此一去,关山万重。
扶襄二、不似天涯笑语疏(上)
“扶稷,哀家将扶襄那个丫头派出去,因为是临时起意,未来得及和你商量,你怎么看?”
已是初夏,淡淡的风拂来,各式花香似迫不及待竟相侵占人的嗅觉般,拥拥簇簇地,纷至沓来,双色茉莉、广叶玉兰、小叶女贞、木槿、美人蕉,包括头顶树上正以盛姿开放的那片片玉薄花萼散发出的玉兰花……偏偏,纵然是在这百花百香中,自有一股清远悠然的味道,在十根玉指的烹煮之下,不疾不缓地蔓延开来。
玉兰树下,贞秀太后一边煮茶为乐,一边闲怡发问。
扶稷坐在太后对面,一手执茶盏,咂尽口中滋味,方笑道:“太后的安排,自是有理的?”
“怎么?”贞秀太后睇去。“你也开始与我打起官腔来了?”
扶稷讪讪陪笑。
“朝中人都知你是我的兄长,却不晓得你亦是我的知己,我心中想什么,想必你最是了解。扶襄这个孩子,聪智有余,却奴xing不足,并不适合做一个惟命是从的暗卫,必要时候,她未必能心守百分百的忠诚。用在敌我对抗的战场,兴许更有作为。”
扶稷沉吟颔首,“阿襄曾嵇释出征多次,沙场谋略并不低于谍声心计。”
“所以,我当初准许你将她放在嵇释身边,静王府世代为将,有益她在军事上的历练。对她,哀家在开始便寄予了厚望。”
“扶稷明白……”
“不,你不明白。”贞秀太后垂眸,将闻香盅放在鼻下细细轻嗅。“扶襄是个外冷内热的孩子,但凡这样的xing子,最宜为qíng所困,先有嵇释,后有左丘无俦,她一个也没有逃过。她是哀家这多年业冶就的一把最上乘的利器,这利器,只能是无坚不摧的宝刀,不能是一把伤人也伤己的双刃剑。若是后者,哀家宁愿毁之。”
扶稷额头一跳。
贞秀太后挑起眼睑,淡淡觑来,道:“你是她的师父,对她的本事最是了解不过,哀家想确定,你能否对她cao控自如?”
沉了好久,扶稷缓缓摇首。
一丝愕意由贞秀太后瞳光划过,她轻扯眉尖,道:“你竟对她倾囊而授了?何以至此?”
“她……”扶稷喟然长叹。“就如这茶,尽管缥缈清淡,百花咄咄之气却不能夺其香,扶门诸弟子中的,看似出色者颇多,真正能使扶稷生出授业之心的,寥寥几人而已,而扶襄……”
贞秀太后陪着浅叹了声,“哀家看,扶襄不是茶,倒像了……她的名字,不知为何,哀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想到了。扶稷呐……”
她叹息过后,又是一声叹息,“你最是了解那花的毒xing,要早早设法解毒呢。”
“太后不必过于忧心,那娃儿极重感qíng,与扶岩、扶宁、扶粤亲逾兄妹。”
“这倒是个弱处了,好生看着罢。庞三河是静王府的人,须及早派个人去保护扶襄周全才好。”
贞秀太后言罢,新一壶清茶又已煮到了火候,淡淡茶香飘溢出来,润物无声般延展各处,一时间,香气处处皆有,又似处处皆无。
扶襄二、不似天涯笑语疏(下)
由莫河城开拔,一路向南跋涉,日复一日,气温节节高升,长途行军的兵士们开始显现疲态。
扶襄由马上回眺,道:“庞将军,如此走下去,纵算早几日赶到南地,兵士们也疲累乏力,如何与蛮族开战?”
庞三河也正为这事烦躁不已,攒紧了眉道:“以扶姑娘之见,该当如何?”
“不若夜行午宿。”
“只怕会误了行程。”
“也好过疲于奔命。”
庞三河左右思虑再三,终是点了头。
夜间凉慡时执火跋涉,日间阳光最盛时搭帐调歇,不必受烈日的兵士们jīng神大震,如此赶了十日,竟也如期在军令限定之日前到达了。
正当凌晨时分,前方三十时即是乌苏城,最接近蛮族占领区的城池。
“在此扎营?”闻听了来自扶参赞的建议,庞三河甚是错愕。“前面便是乌苏城,为何还在这个地方逗留?”
“弃城不居,用意何在?”
“就当让兵士们早歇一刻。”
“这……”
这个理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庞三河,但作为跟随嵇释多年的家将,对扶襄的谋略早已熟知并领略多次,是以虽心存疑虑,仍是将令传了下去,就地停了下来。
岂如歇了一日,天色将暮之际,扶襄严命全营不得有一丝火光燃起。
这命令自是令人困惑,诸将士纷纷来到主将帐中,谋求说法。
庞三河锁眉闷思了许久,隐隐有所悟,却又无法全然参透,面对诸将给不出合理解释,只得道:“各位既然晓得她是太后的人,面子上就要过得去,免得世子在中间难做,听命行事罢。”
诸人皆是嵇释的忠心追随者,听了这话,各自忍耐。
然而,两个时辰后,庞三河再度发令:全军高炽火把,全速出发!
直待诸将士披挂整齐,执器上马赶至主将跟前,方知这命令仍出自扶参赞之口。
登时,群qíng忿然。
“将军,一路上您总听这个女子的指派倒也罢了,好歹她是太后懿旨封下的参赞,总要给两三分面子,但如今这是哪门子的见解?”
“让一个女人在军中指手划脚,将军不觉得难看么?”
扶襄一身雕翎戎装,带马拉缰来到这群太过激动的男子之后,悠然道:“一群男人妄议一个女子,也未必好看。”
军旅中人多莽汉,有人眼睛一瞪便要反口。
她淡笑,“各位是想在此做口舌之争,还是到前方与蛮族叛军来一场真刀实枪地厮杀?”
诸将大愕,齐齐将目光放到主将身上。
庞三河挺胸扬首,意气风发,“诸位兄弟,叛军营寨即在乌苏城下,速随本将军剿灭叛匪,建功立业!”
两个时辰后,东方露白,一场战事方告结束。
蛮族叛军兵败,后退五十里。
迎出乌苏城门的守将杨赫对庞三河赞不绝口:“庞将军此计端得是妙,妙极了!昼伏夜行,使叛军对我方援军到来之期不易察觉,兵到之后直袭敌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一次大胜,当真是大长我军士气,给了那些反贼一个大大的教训!”庞三河眼角扫向随在队伍里的纤细身影,心中忖道:难怪世子对这并非绝色的扶姑娘一直不能放手,原来当真是一朵奇葩呐。
扶襄三、静水微澜风将起(上)
桃花落,杏花褪,绿肥红瘦波烟翠。
近有垂柳低拂,燕鹊呢喃,远有皓云白鹭,碧水长天。
霁光霞色,风柔水软。
浸身于这般jīng细景致之内,一个不慎恍神,会以为去到了阙国江南,而非云国,而非风昌城。
然而,此处不是阙国江南,他们忙中偷闲来到的,也只是左丘家主的一处别庄。
“真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取自天然,小弟怎就寻不到这样的地方建成这样的别庄?”
这话,虽有三分的由衷感叹,也有三分的刻意讨好,左丘无倚说话的当儿一双桃花眼不住地向与自己并立湖边多时却未出一字的傲岸身影瞟去,心期能够从那张淡漠至极的脸上窥出零星半点的qíng绪波动,哪怕是雷霆大怒,也好过这不死不活不yīn不阳不上不下……
“无倚可知今日我为何将你叫来这处说话?”
总算开口了,二少松下一口气,奉上自以为俊美无匹的笑脸,“小弟愿闻其详。”
“你认为王上会在何时对左丘家出手?”
“呃?”左丘无倚笑颜凝僵。
左丘无俦沉冷目芒瞥来,“这个问题很让你意外?”
“……倒不是,只是……”
这个问题,是横亘在左丘家每个人心头的问题。云国的王室并不软弱,三大世家维持了近百年的互为牵制的平衡业已打破,一个并不软弱的王室不会容忍左丘家的一家独大。上两人家主都曾想收敛锋芒jiāo权身退,无奈一个世家由形成到荣盛从来不是一人一家之事,想退,又想保住全族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及至这一代家主,竟是连半点的退意也没有了。
“前段时日,王上有意将子姚公主许配给大哥,大哥为何拒绝?若是娶了王上的亲妹,王上对左丘家的猜忌之心总是会消弥一些。”
“娶了公主,便能高枕无忧?你当真如此以为?”左丘无俦掀眸轻问。阳光下的波光粼粼打进了他一双眼底,澄深邈远。
“高枕无忧自是不能,但总是能拖延些时日。”左丘无倚低声咕哝。
“左丘家公主还少么?能嫁入左丘家的公主必定出身高贵,娶了她,也一并娶了其母家族的势力,左丘家的羽翼由此又丰实了一层,王上卷土重来的猜忌也只会水涨船高,与饮鸩止渴何异?”
“哈,原来大哥不要公主竟是有这层考虑,我还以为是为了扶……”
左丘无俦展眉淡睨。
见风急转舵,乖巧地卖弄出八颗牙齿,“小弟不及大哥谋虑深远,还请大哥垂训。”
“王上早晚会动左丘家,除非左丘家自断臂膀,自削兵权,自请隐退,而本家主……”他眸色清淡,敛收尽所有烁华,沉深无垠,唇中有字迫出。“无意做此千古忠臣。”
左丘无倚微惊。
“何况,纵使我有意将左丘家的所有奉于王前,王上也不会任左丘家逍遥于江湖。届时,失势的左丘家更易连根拔起。”
“……小弟明白的,到这般田地,左丘家只能进,不能退了。”左丘无倚面孔上透出些许灰冷,眉宇间依稀染上了几分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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