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头依然升起,积雪依然未融。巫山,依然是巫山。我,依然要靠奇苦的香兰糙生血养身。世界,不会因沧海改变。
两天后,面具怪客在我窗外出现。
“小海……
“谢谢你。”
“……我以为,你会骂我多事。”
“的确多事。”
“小海,那天……”那天你一路暗跟着我回来,这两天你不敢露面却远远地探望,怎么,是怕我寻死么?”
“你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面具怪客窒了窒,“小海,其实,你很聪明,是不是?”
“不是。”
“你会寻死么?”
“不会。”
“你当真爱上苍天了?”
“和你有关?”
他叹气,而后突然身子一扭脚根跺,话音欢转:“就知道,小海你不把人家当成自己人,人家好伤心哦,人家不依啦,小海~~”
“随便。”
“唉呀呀小海,不能随便,人家喜欢小海,小海对人家却好随便……
他哀声怪调,惊扰了我的自我厌弃,也驱散了浮于我四围的沉沉yīn霾。虽然,该痛的依然在痛,该空的依然在空。
“婆婆,冯婆婆!”有呼喊声自山口一路传来。
小臭冰?对声起时便倏然不见的怪客已不再奇怪,我扶窗起身,眺了眺声音所来方向。小臭冰,我的……弟弟,是在我出生五年之后,我的父母为了天女的血源充沛再次孕育下的另一个工具,但不妙的是,选在同样的时辰、同样月晕之时孕育下的他,血xing稀冷,无法满足压制天女体内邪祟的需要。所以,他在巫族的处境,比沧海更尴尬。自小被扔到了奴户喂养,虽是云氏的公子,却不比府里的下人来得尊贵。倒非是刻薄的nüè待,而是漠视,被人被作无物的漠视。冯婆婆下山采买时,便遇着站在云氏府宅门口,却和自里面出来的云氏家长与夫人擦肩而过的小臭冰一一云忘川”。
他比沧海更令人心疼。当然,这话是冯婆婆说的。我曾不屑嗤之。
那块小臭冰,话比我还少,人比我还冷,除了冯婆婆,面对旁人时就和个哑巴无疑,这个旁人,就是我。单是这不讨喜的个xing便令我无法喜欢,何况他还会择机就要上山与沧海争夺婆婆。
“你来做什么?”
“婆婆!婆婆!婆婆!”小臭冰未理会我的,径自叫着。
既如此,我也不好打扰人家的雅兴,捧了书找到阳光好的地方效仿书中的大家闺秀悠闲去,任他喊破喉咙。反正,一个时辰前我已请婆婆代我到巫山西岭去探望那只爱咆哮的bào躁邻居去了。
“婆婆呢?”某人久寻婆婆不果,问到了我头上。
我不计前嫌地给了他宽容一瞥,将手中的书翻了页。
“我问你,婆婆呢?”
婆婆新买来的这些个坊间故事当真章章jīng彩篇篇好看。“冰块海,你耳聋了么?”
但上面怎会有恁多的父慈子孝母亲女爱兄友弟恭阖家欢乐?
“不理我,你不要后悔。”
我的确后悔:当时怎会心一软,答应让冯婆婆分这块小臭冰一点疼爱?
“哼,你的血都要被人分光了,还做出这傲生生模样,可笑!”
再可笑,也轮不到别人连可笑也懒得给予的你罢。“你以为他们上一回为什么要抽你四成血?你可知道那一成是做了什么用处?”
不是说天女的yīn虚之年么?
“你那一成的血储存到大巫神的巫殿里,下一年,还会多抽一成,年年如此。十年之后,所存血液分食诸人,以飨全族中人长生不老。”
“嗤。”念在他今天格外多话的份上,我出了一个气音以示捧场。
“不相信?”小臭冰挤开我手中的书册,以小冰脸替而代之,“近一年前,我亲眼见到了他们拿你的血做过试验,你的血,让几盆枯gān的花糙都重新吐叶焕生。所以,你的血不但能够治愈百病,还能长生不老……”你明白了,木头般的冰块海?”
……那些异族人近来攻势密集qiáng硬,不止是因为苍天有意在我面前赚取英雄本色?而他们嘴里喊出的“长生不老”,亦不是我以为的疯言疯语?“一年前便知道了,你现在才来?”
小冰块乌漆般的眼珠瞪大,冰脸忿忿:“你当我是谁?可以自由无主的上山么?如果不是今天是巫神的寿诞日,每个巫界人都要参加巫庙前的祭祀,我能上得来?”
当!重物坠地的撞击之声陡来,我顺声望去,冯婆婆苍白着脸伫在门前,盛满香兰糙的篮儿倾覆地上。
我对她一笑:“婆婆,您都听到了?”
“沧海!”她冲来抱紧我,呜咽抑泣,“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对我的沧海?沧海沧海,你可怎么办啊?才经了那样的劫,就要来这样的难,要怎样才能让我的沧海活下去啊……”
一个十几年来一直跃于心头却从来不敢使之形之于口的想法,在我脑海酝酿,渐成大气:“婆婆,你记得么?我们曾经说过,如果有可能,我们要……”
39
“沧海,记得么?在月晕日前夕,我们那次筹备了半年的逃亡即将开始时,异族的人又攻了上来,有几个人用网子罩住了你,苍氏护卫奋力抵挡,苍天为救你脱身,中了对方的三支冷弩。一伤在胸两伤在颈,xing命垂危,你不顾我的阻拦,以血将他救活……”
我记得。怎会不记得呢?我被一张网困缚住,他以剑砍着那些柔韧的网,那些特制的网丝却将我越缠越紧。我望着网外如疯如狂的他,如果不是晓得天女需血在即,如果不是亲眼亲耳证得他对沧海的无qíng,我几乎要为会有一个人为沧海如此以命护我而落泪。所以,在他xing命攸关时,我以血相偿,只求两不相欠。
“那个时候婆婆才真正知道你对他所用的qíng是怎样的重。但qíng愈重,他留在你心里的黑dòng便愈深,这些年来,你拼命的笑,努力的活,活成娇憨恣xing的小海,可是,你并没有痊愈,那个dòng腐蚀着你,让你不信人,不怜己。沧海,如果走下山不能让你有真正的快乐自由,那你的新生在哪里?”
我不是没有信任的人罢?我只是除了婆婆不信任何人,事实上,他们也不足取信不是么?
“沧海,现在的他,如我们行前的qíng形相若,你会怎么办呢?你还会用自己的血救他么?会么?”
我盯着chuáng上的人,苍天。他重伤在身,面色灰白,气息薄弱,与我离开巫山时他的模样,的确不无相同。
“婆婆……”婆婆用心良苦,我岂是不知的呢?但是,我、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并不想见他,自走下巫山之后,我便希望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人。
他屡次救我,却为了更重的伤我:他拨响了沧海寂寞心琴的那根弦,却在上面谱出断音绝响;他拼了xing命的保我安全,只为保住他重逾生命的天女……
这个人,如此深qíng,又如此绝qíng:如此热爱,又如此冷漠;如此高大,又如此卑微。他将人间的至真至善至爱奉予天女,将世上的黑暗鄙陋简劣给予沧海。他的存在,是沧海生命中的不能负荷之重。我,宁愿永不见他。
“沧海,你不能逃,你必须面对这个人,婆婆不能永远陪着你,婆婆想要我的沧海没有了婆婆依然是快乐活着,而他,是你必须迈过去的那道心坎。告诉婆婆,你想救他么?你会拿自己的血救他么?”
“……他死不了。”
“所以?”
“我不必救他。”
冯婆婆辗然而笑:“就是这样,小海,婆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们走罢。”
……呃?我任她拉着,出了房门,上了屋顶,走在此时皆在梦眠中的人们的头上,夜风扫过脸,我恍若梦醒:“婆婆,你到底是在……”如此一个简短的来回,能够证明什么?
“他重伤若此,你没有施血相救;我拉你出门,你没有回头顾望。小海,婆婆要的也只是这样。婆婆必须确定,他无法再次伤到你。”
是么?我稍加思析,的确,仅仅是那一个照面,我竟不怕再见他。就算想及今后免不得要有一日他为天女qiáng力拿我回去,我心里亦没了那些缠绕不清的凄怨。不管是为公为私,那是他应尽的职责,不是么?
原来婆婆要的,只是小海的幡然顿悟?
“小海!小海!小海!”
探在门上的掌声,让我心疼起得满姐姐的掌心ròu来。但伴随着拍门声的叱喊,又让小海缩缩脖子,知道又有一顿排头吃了。
果然,门方开,我的额头已被一根指头重重点下:“小海,你是被公子惯坏了是不是?辰时过了还不见人,是想姐姐我打你屁股不成?”
“得满姐姐。。”
“撒娇也没有用,公子那边需人伺候,还不快去!”
唉,得满姐姐不怕人家脆弱的心灵受伤就是了。我应声虫般地应了,简略梳洗了,脚不沾地的溜出门去。
只是,公子房内已经有了赏心悦目的人待命,我出现了,还劳烦人家送来几个恶烦的眉眼。显然,两位美婢姐姐认为小海碍眼极了。
“公子……”
“喂本公子吃药!”半倚chuáng柱的秋长风半眯狐狸眼,一如既住的,坚守不良主子本色。
“是。”我越过琴、棋美婢,眼睛瞅着公子chuáng头小几上那碗汤药,心无旁骛地趋前
嗯?
书上说大户人家妻妾同堂,暗里施绊明里争风的事屡见不鲜,但我这个小小丫头是碍谁了?就因为比她扪多受了秋长风的差遣?
我从猝然伸出在我腿前的那只小脚——上面踏了过去,再在那只向我腰间伸来的小手掐上我ròuròu之前拍苍蝇般地拍掉,平安无事地到达秋长风chuáng前,欠下身去:“公子,奴婢侍候您用药。”
将一切看在眼内的秋长风墨眸闪笑,唇角上弯,“昨夜睡得如何?”
“还好。”
“好的连本公子回来的动静都听不到?”
“公子何时回来的?”
我下颌再遭不良主子摧残:“笨丫头,你的主子受伤了,你要装着不听不闻就索xing装到底,见了本公子用药当成用饭似的不惊不乍,怎么,是怕本公子找不着处罚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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