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愿意身犯杀孽,她愿意死入炼狱。
她并不悔当初的选择,更不悔一生所为。
只是……何时才是尽头?
这有如地狱的战场,这些悲惨死去的战士,这鲜血染红的大地……这一切何时才能休止?
已有百年乱世,尔后可有百年太平相报?
她默立城楼,眺望远方,一缕疲倦袭上心头,胸口重山相压,脑中一片茫然。
正在这时,蓦然一缕清亮的笛音飘来,淡淡的却在这沉默死寂的战场上分外清晰,一时所有人无不惊异。
笛音轻淡缠绵,仿佛是微雨天降,飘飘扬扬洒落战场,朦朦胧胧里带出一丝微冷的忧伤,就好似是上苍在替这些沉默着的战士在哭泣,将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和着这雨线似的笛音缓缓倾泄。片刻笛音忽然一转,变得轻隽飘逸,仿佛是微风拂过,chuī开了迷蒙雨雾,chuī去了忧愁悲伤,清清泠泠的,让人瞬间xing空心明;尔后笛音又一转,却是变得轻柔清谧,仿佛是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轻轻的抚慰着这些疲倦的孩子,闻者如被母亲拥于怀中,那般的温暖安全……
那一刻,癸城上下无不沉醉于笛曲之中,那笛曲仿佛带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闻之渐渐神qíng柔和,疲惫者闻之渐渐神色安祥,悲怆者闻之渐渐神态淡宁……便是坚毅如风独影亦为笛曲所憾,心驰神往,耳闻笛音渐趋轻淡,已知笛曲yù终,不由循声环视。
极目望去,城外远处的山岗上隐隐绰绰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动,几乎是未加思索便飞身而起,往山岗飞去,一路笛音袅袅,就如同摇篮曲最后的尾音,淡淡的自梦中远去。
飞至山岗下时,笛曲恰恰终止。
抬头望去,高高的山岗上立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皎洁如玉的月轮悬于其身后墨绸似的夜空上,便仿佛那人是立于月中,天青色的衣袂于夜风中飞扬,朗澈如碧汉,虽因距离远看不清面貌,可风神卓然,俨若天人。
山岗上的人看到了飞身而来的风独影,顿转身离去。
“站住!”风独影再次腾空跃起,径往山岗上飞去。
山岗上的人闻声回首,莹莹月华勾勒出半张侧容,遥遥望去,那眉眼弧线依稀相识,飞纵中的风独影瞟得,顿心神震dàng,真气一散,身形便往下坠去,她赶忙收敛神思,借着下坠之势飞落树梢,然后再次提气跃起。
“嘎!”一声清亮的鸟鸣响起,然后一只玄色大雕自夜空飞掠而来,瞬间便至山岗。
“站住!”风独影再次出声,可山岗上的人却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顿,而是跨上大雕。
“嘎!”玄雕振翅飞起。
等到风独影跃至山岗上,玄雕已驮着那人飞上半空。
她立在山岗上,气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飞过长空,飞过明月,渐飞渐远,终是消失于茫茫夜色里。
这人是谁?为何在此chuī笛?
只闻方才笛音,倒好似独为癸城chuī奏,只为安抚着大战后疲惫麻木的战士与逝去的英魂。
这人是偶尔路过?还是……
想起方才瞥见的那一眼,虽则模糊,那眉目却仿佛在哪里看过。这世间,笛曲能chuī得如此动人者,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四哥丰极,可四哥远在帝都,而且他又怎会避而不见?
山岗上,风独影仰望夜空,星月明灿,心头怅然失落。
攻破癸城后,东军稍作休整,于六月二十七日分两路起程。一路由风独影领兵,向东而行,一路由东始修领兵,向西进发,两路大军采分兵夹击之势,继续北海征途。
七月一日,风独影攻破邩城。
七月三日,东始修攻破坪城。
七月七日,风独影攻破坛城。
七月八日,东始修攻破佃城。
七月十一日,风独影抵颧城,守将开城投降。
七月十二日,东始修抵夽城,却发现是一座空城,守将早已率众逃亡。
……
于是大东两路大军挟浩然不可抵挡之势向北海进发,而北海之守将,要么城破殉城,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举城投降,大东铁骑攻城掠地,势如破竹……短短一月内,便已攻占北海大半城池。
至八月六日,风独影与东始修两路大军会于玹城,以合围之势围住了北海的王都。
“she出箭书:大军三日不攻城,是降是战,望北海王慎重。”东始修高踞马上遥指玹城。
“陛下且慢。”一旁随军的侍中徐史打马上前,“而今我朝胜局已定,北海孤城一座。陛下御驾亲征至此,何行箭书,当派使臣携诏堂堂正正入城,由北海以百米锦仗之仪接书,才显陛下之圣君风范,亦彰我天朝泱泱大国之气魄。”
东始修闻言看了徐史一眼,手一抬,龙荼即捧笔上前,他接过笔,顺手从披风上撕下一块,就以龙荼的背为案,挥笔而下,便是龙飞凤舞一行大字。写好了,提着迎风一展,右手再伸,龙荼即奉上了弓箭,拉开长弓时,他转首看了一眼徐史,道:“二十万铁骑已直bī北海王都,天朝气魄还需彰显?灭国在即,难道北海王还不知朕之威?”
徐史愣了愣。
“徐史,朕无需那些花架子排场,朕只要北海王在降与战之中选一个就是!”话音落下,弓弦作响,长箭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飞而去。
眼见铁箭呼啸而过,如一道银电划破长空,万千将士齐齐举起刀枪:
“威!威!威!”
那喝声在天地间dàng起隆隆回响,仿能撼天动地,直震得玹城之上人心惶惶。
当日,东军扎营于玹城百丈外。
三、天下何限4
夜沉如墨,星月如银。
风独影掀起帐帘,走出营帐,遥望对面夜色里的玹城。
只要拿下此城,北征便将结束,很快便可班师回朝。
思及帝都里的人和事,心头沉了沉。
对面的玹城里,有那位艳冠当世的北海长公主,不知到底是何等的美色,而……那样的绝色美人,配四哥正当。想到这,心头刺痛,不由深深吸气,耳边听得齐扎的脚步声,那是巡守的士兵到了,足下一点,人便到了帐顶。盘膝坐下,抬首仰望,便见一弯弦月如勾,皎洁的银辉洒下,在这大军驻扎之地,即算是炎夏里亦显出几分凛冽。
静坐良久,她伸手自怀中取出一物,久久凝视。
那是一块圆形玉佩,却非整玉,而是白、墨、碧三色相嵌而成,白玉与墨玉分别成半环形置于玉佩的左右两边,中间嵌一块椭圆形碧玉,三色美玉嵌合平整无fèng,仿如天然。玉佩外围以一层银皮包裹,玉头上串着一根银链,指尖勾着链子,玉佩便垂坠而下,抬臂,玉佩在月光照耀下散发着淡淡柔和莹润的光泽,穿过玉佩,遥望夜空上高悬的明月,倏然想起出征前夕。
记得那夜,他独自前来,两人石榴花树下相对而坐,共品一壶佳酿。那时的月色亦如今夜,沁凉的晚风时时拂过,chuī落榴花飞下,坠在他的袍襟,衣黑如墨,榴花艳红,衬着他白玉似的容颜,便成幽艳绮绝的画图。
银链坠着的玉佩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带起淡淡清光,让人忍不住去触摸,可手伸到时,却无法掬握,掌心空空如也。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喃喃一声轻叹,将玉佩收入怀中,蓦地如有所感,转头,便见旁边帐顶上坐着东始修,那姿态仿佛他已在许久。[注○1]
“大哥。”风独影一惊。
东始修却没有答应,只是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夜。
“大哥,你怎么在这?”风独影收敛神思站起身来。
东始修忽然笑了,那笑似薄薄的一层纸浮在面上,“凤凰儿,数丈内飞花落叶之声都瞒不过你的耳朵,今夜我近在咫尺你也未有所感。”
“想一些事出了神罢。”风独影淡淡道。
东始修倒没想到她会直接承认了,微微怔了怔,想着她方才拎着玉佩照月的神qíng,道:“在宫中时,曾听一位宫女唱过一首曲子。”
“嗯?”风独影挑眉,不解兄长怎么这时说这个。
“相送涝涝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东始修目注风独影缓缓念道。[注○2]
风独影身一震,心头隐约有些慌乱。
“好一句‘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东始修却又移开目光,转头望向玹城方向,“或许,即算北海那位长公主美如天仙下凡,老四也不会中意。”
风独影顿时呆住,看着东始修,yù语却无言。
东始修起身跃至风独影所在帐顶上,拉她重新坐下。
“凤凰儿。”他抬臂,厚实的手掌穿过那黑瀑似的长发落在风独影颈后,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叹息,“我有时候想,当年或许是做错了。不该无论去哪无论gān什么都带着你,结果你跟着我们一起习文习武,一起骑马she箭,一起杀人打天下……让你走的路与平常的女子不一样。也许,当年应该将你养在闺阁里,习些诗文乐艺,学着刺绣烹饪,长成一个像绯霓公主那样的娇娇女孩儿,然后为你选一个伟岸的男子,与他成亲相守,与他生儿育女,那样于一个女儿家来说可能才是最好的。”
闻言,风独影讶然看着东始修,“大哥为何这样说?”
东始修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看着她,朦胧的月夜下,那眼神亦显得蒙昧难测。
“大哥,那怎会是你的错,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走的路。”风独影道,自颈后扯下东始修的手,然后就将兄长宽大厚实的手掌握在手中,“而且我不觉得我今日有何不好,或许失去一些平常女子拥有的,但我也拥有了许多平常女子无法企及的。”
东始修目光自风独影的脸上移至手上,反手握住她的手。掌中的那只手看外形甚为美观,如同大多闺阁千金那样白皙纤长,可是握着就能感觉到不同,不是光滑柔软,也不会刺绣拈花,而是遒劲有力,能碎石成沫执剑杀敌。
“凤凰儿,若我这个做兄长的称职,你今日便该是在帝都的某座府邸中,为夫婿磨墨整衣,又或儿女chuáng前哼唱童谣。而不是在这里,在这甲胄重围里攻城杀敌。”
“大哥,你是不是还记着二哥的话?”风独影眉头皱了皱,“你说的那些是很好,但并不一定是我要的,也并不一定适合我。”
东始修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抬首望着夜空出神,许久后,他才以一种无比低沉而怅然的语气道:“凤凰儿,大哥有想过让你与寻常女子那样,嫁个夫婿,生一堆儿女。可是……”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让风独影都感觉到疼痛,尽管如此,她并未抽离手,亦未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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