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脚下分了岔。三管家执着灯笼柄的手心紧张得沁出了汗。
两排高大的桑种植在通往白鹭堂的道路两边。石灯柱流泄出的灯光将青板板路照得亮亮堂堂。杨静渊依稀记得幼时大太太携了自己的手,从能望见姨娘所住的乐风苑湖边回来。灯光将她的人影拉得老长,他顽皮躲在灯柱后面。大太太假装看不到自己,故意和自己玩躲猫猫。
他迟疑了下,踏上了通向白鹭堂的青石板路。
三管家一愣,激动得颤步追了上去,弯着腰为他照亮了脚下的路。
白鹭堂外站着两排仆妇,恭敬地弯腰行礼:“三郎君回来了。”
和从前一般模样。杨静渊百般不是滋味地地点了点头,迈步进了大堂。
绕过十样牡丹锦制成的十二扇屏风,宽敞的正厅灯火通明。杨石氏穿着枣红色的刺绣海棠纹大袖锦衣端坐在正中主位上。杨家大郎君杨静山二郎君杨静岩携妻带子,济济一堂。
“三郎回来了呢。”杨静山激动地站了起来。
“大哥。”杨静渊握住他的胳膊,见他站得稳当,露出了笑容。
“母亲日思夜盼,就盼着你回来。去给母亲见礼。”杨静山拍了拍他的手,退了回去。
明知他选择了先来白鹭堂,杨石氏眼里有泪,把脸转到了旁边,语气淡淡的:“回家来便好。吩咐厨房上菜吧。”
“回来了,连个笑脸都没有?我还是就走吧。”
听到这句话,杨石氏飞快地抬头:“三郎……”
杨静渊早跪在了她面前,扬着惫懒的笑容,像幼时一样逗着自己。杨石氏一呆之下,扬手拍打着他,哭出了声:“小没良心的,你就恨着我吧!当我没养过你!”
杨静渊嘴里嚷着疼,叫着大哥二哥嫂子救命,人却不躲不闪。
杨石氏打了几巴掌,用帕子捂了脸大哭:“三郎,我以为你再不认我这个母亲!是我错了,你一走我就悔得心都碎了啊!”
杨静渊轻轻将她搂进了怀里。柳姨娘生了他,养大他的是石氏。她把她的嫡亲儿子把家业看得重,却也宠了他十八年。不过一年,她的发间已找不到一根黑发。他有过怨,也贪恋过她给他的温暖。
“母亲,我就说三郎会先到白鹭堂给您磕头请安。这回您信了吧?”
清脆熟悉的声音,震得杨静渊脑袋嗡嗡作响。他机械地抬头,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脸,脑中一片空白。
身穿粉色大袖衫,系着白色高腰长裙的季英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梳着他见过不知多少次的螺髻,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与光洁的前额。脸庞闪动着珍珠般的光泽,明媚动人。
“三郎。”季英英站在他眼前,笑着又喊了他一声。
梦里他不知道听她叫了多少回。杨静渊使劲眨了眨眼皮。他傻呼呼地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堂中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引来一片揶揄声:“哎哟,这是咱家最机灵不过的三郎?”
“瞧把三郎吓得!弟妹可得当心他找您算帐!”
“给钱给钱,我跟着三婶婶赌赢了。三叔先到的白鹭堂!”
杨石氏噗嗤笑了起来,抹了眼泪推了杨静渊一把:“傻小子!”
杨静渊被推得踉跄着往前两步,撞在了季英英身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见她红着脸推开了自己,低声说道:“先用饭吧。全家人都在等你呢。”
杨静山哈哈大笑,招呼着众人入席。
见杨静渊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季英英飞快地在他手背上狠拧了一把,扭身到了杨石氏身边扶她入了席。
“嘶!”杨静渊吸了口凉气,终于有了真实的感觉。
灯光璀璨,欢声笑语在夜色中飘dàng。杨静渊与哥哥侄子们同席,一直呆愣着望着服侍着杨石氏的季英英,目不转睛。
“三郎,咱们一家人团聚,共饮此杯!”
杨静渊按住了大哥的手,坚决地摇头:“我不饮。”
“不行,这杯酒一定要喝!”杨静山和杨静岩促狭地缠着他,故意拦着他的视线。
终于杨静渊抢过两人的酒杯,一饮而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直接走了过去,匆匆说了句:“母亲,我明天再来请安。”
拉着季英英飞快地走了出去。
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哈哈大笑:“母亲,且放弟妹回去吧。再不让他问个清楚明白,三郎要活活憋死去了。”
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杨石氏眼中的泪涌了出来,喃喃说道:“他叫我母亲了呢。”
秋风甚凉,未chuī散季英英脸上的娇羞。她低着头快步跟着杨静渊出了白鹭堂。见他停了下来,季英英想起进城时被百姓冲撞车轿,晟丰泽回轿后说好像见到了杨静渊。怕他误会,季英英呐呐地解释:“我在南诏假死。白王只能借去长安递表请罪之名,避开杜彦耳目,暗中送我回……”
身体撞进了他的怀里,杨静渊紧紧抱住了她:“晟丰泽说等他离开益州,就告诉我你的下落。我真怕他又哄我……找不回你,杀了他又有何用?”
他的声音已然哽咽。
他不会再误会她,也不会再吃晟丰泽的醋。他只要她平安回到他身边。
“三郎。我真的回来了。”季英英闭上了眼睛,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口。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也只说得这样一句。
她回来了。再也不会与他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算是一个短暂的结局。大家关心的未写尽的一些故事,我放在了番外里。番外不入V。快过年了,向所有朋友道声新年好。
番外一心愿
薄薄的院门被一股大力撞开。一个人被扔进了院内,落地时发出嘭地声响。
牛五娘捂着胸口扶着门框站了起来,呆滞地望着瘫软在地上的人。
“娘子……”玉缘艰难地撑起身体抬脸看向她。她用袖子擦了把嘴角的血,脸上的泪汹涌泄下,“奴婢无能……被他废了!”
废了功夫,她的力气连普通女子都不及,再不能保护娘子,为她办事。玉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qiáng忍着没有放声大哭。
她身边唯一信任,唯一能用的人被废了。再也抓不到杨静渊了。支撑牛五娘的力量顺着脊椎一节节消失,双腿一软,她坐在了地上。
晟丰泽慢慢走到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戴着面纱的牛五娘是极其美丽的。哪怕被赵家赶了出来。她也并不láng狈。身上穿着蓝色的大袖锦裳,裙裾在深褐色的木廊上撒开。微微颤抖的单薄身躯像一泓湛蓝湖水泛起浅浅涟漪,令人怜惜。
“我知道你不甘心。”晟丰泽淡淡说道。
指甲深陷进了掌心,牛五娘感觉到阵阵刺痛。她咬紧了牙,qiáng行控制住自己向晟丰泽扑过去的冲动。她昂起了头,露在面纱外的眼底烧着两团火焰:“欺瞒国主说季英英已死,放走杨静渊,您就不怕国主疑你叛国?”
“牛五娘,你真的很聪明。”晟丰泽轻叹。蚩狂五千大军围山,都没能察觉到杨静渊的行踪。而这个女人,却令她的丫头在后山小道伏击杨静渊。如果不是他担心被蚩狂发现,早有准备。也许杨静渊被这个武艺高qiáng的丫头缠上,真就走不了。
晟丰泽话峰一转:“来人,将她二人带回去。”
他再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清平大人……”牛五娘只喊了半句话,就闭紧了嘴。如果杜彦还能护着她,晟丰泽又怎能找到这间院子,将她和玉缘带走?连杜彦都选择了退让,她还有什么凭仗?
两名士兵将牛五娘从地上拉了起来。
“放手,我自己会走。”牛五娘用力甩开士兵的手,昂首走出了院子。
出了太和城,到了白涯宫地界。队伍在山坡边缘一间新建的石砌院子前停了下来。
“以后你和你的丫头就住在这里。”
牛五娘吃惊地望着骑在马上的晟丰泽:“你不杀我?”
晟丰泽的嘴唇渐渐上扬,勾出一抹笑容:“吃食用度本王会令人送来。想过好日子,就得靠你自己了。”
让她住在他眼皮底下,苟延残喘地在南诏生活,还不如让她死了!牛五娘轻蔑地想,她没有活下去的希望,难道死还不容易?
“杨静渊临走时说总有一天,他会带兵踏平南诏。当初你帮了本王。本王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如今的心愿难道不是再见他一面?”
晟丰泽说完拍马上山。队伍从牛五娘和玉缘面前呼啸而去。赤虎留了下来,抬起马鞭指向山脚:“看到那块巨石没?踏出半只脚斩半只,伸出一只手,砍一只。”
马鞭落下,马扬蹄奔驰,踏出一路尘土。留下目瞪口呆地两女。
站在山坡上往下望,山脚处正好立着一块白石的巨石。靠近巨石处,是镇子最末端的一户人家。
画地为牢。
牛五娘突然掩唇笑了起来。
“娘子。”玉缘沙哑着叫她,眼里盛满了担忧。
牛五娘转身推开了院门,笑着往里走:“我不死,我要活着。活着看杨静渊带兵踏平南诏。”
山风chuī动裙袂,玉缘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忘记了丹田传来的疼痛。只要能这样守着娘子,也是好的。
山中方十日,世间已千年。
院墙上刻下的石痕已长满了苔痕。牛五娘数着数着有些眼花。她喘了口气想继续,眼前的光蓦然变暗,她隐约听到玉缘叫自己的声音,含糊地答了一声,靠着院墙昏睡过去。
“娘子,唐兵来了!”
牛五娘飘浮在黑暗旷野中的脚步停了下来。真的来了?她追着声音飞奔而去。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娘子,你终于醒了!”玉缘趴在chuáng边放声大哭。
入目是花白的头发,昔日秀美的玉缘已成了老妪。牛五娘不忍悴看:“你又哄我了。”
“是真的。唐兵打来了!”
牛五娘jīng神一振,不费劲地坐了起来:“快替我梳头。”
玉缘愣了愣,看到一抹cháo红出现在牛五娘脸颊上,心里一紧,娘子这是回光返照么?她跪下替她穿好鞋。
没等她伸手去扶,牛五娘已站了起来,枯瘦的手扒拉着散落的发丝挽着,朝门外走去:“不用了,这就去这就去。”
乾元二年,唐军过了大渡河。势如破竹。
“娘子,明光铠!是唐军!”
进入南诏腹地的唐军军容整齐,骄傲地从两旁伏地颤栗的南诏百姓身边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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