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她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复仇,帝承恩亦从泰山归来,自此三月一次的礼物便断了。帝梓元突然想知道,韩烨察觉她身份的那一日,知道这十年被她欺骗,默默相待的另有其人时,可会有悲寂之感?
这些年帝梓元行走在对韩家复仇雪恨的路上,对一切视若不见时,始终忘了问当年那个温和无垢的少年一句……
你护我半生,到头来落得如此结局,可悔可叹?
帝梓元目光轻移,落在书房右侧的楠木箱子上。
她猛地行几步,移到右侧,打开了三年前韩烨从西北送回来的最后一口木箱。
木箱里,放着十来张合着的画卷,帝梓元掀开,手轻轻一顿,眼底露出意外之色。
所有的画卷里,只有她一人。
闲坐书房,沙盘演练,策马练军,树下饮酒,回廊赏梅,墓前独立……
那一年安宁祭日,她守在青南城,韩烨来祭曾在城中小住。那时因安宁的死,她以为韩烨难以原谅她,半月时间两人虽朝夕相处,却几乎在青南将府里毫无jiāo流。
她日夜练兵,每日回府时都看见韩烨在回廊休憩,她只当他写写画画是寓qíng寓乐,却从来不知道,他日夜所画,皆为她。
那个时候,他便知道嘉宁帝遣十位准宗师入西北要取她xing命了吧,云景城之战,也早已在他构画之中……
一封信从画卷中掉出,落在帝梓元脚边。
她一怔,弯腰拾起,帝梓元握着书信,却不知为何不敢打开。
许久,她轻叹一声,展开书信,目光落在信上。
信中字迹苍劲有力,熟悉无比。
梓元,若有一日你见此信,怕是你我此生已无再见之期。
只此一句,帝梓元眼眶通红,已有湿意。
对不起。
十一年了,从帝北城那一日起我便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
可我是韩家的太子,我不能说。
我知道云景山一战后我怕是回不来了。
有此一战,为了大靖,为了你,也许是我最好的宿命。
我突然明白安宁执意要守在青南城的原因,这是我们韩家欠帝家的。
不是欠你,是欠帝家和晋南百姓的。
一百二十三口帝家族人,八万晋南帝家军。梓元,我们有血有ròu有心,欠下了血债,日夜不能寐。
若我以韩氏太子的身份死在西北,这一世,至少作为大靖太子,我能在死的那一刻无愧。huáng泉路上,再见你帝家族人和那八万冤死的将士,我至少能坦然面对他们。
这一生大靖、朝堂、百姓我都不负。
唯有你,我放不下。
可我们却从最初便是死结,世间可笑莫过于此。
梓元,我死后,唯愿你放下过往,此后余生,能够展颜。
不为帝家女、不为靖安侯、不为天下主宰,只作为帝梓元而展颜。
这一句后,信上是整页的空白,只是突兀的在最后一角落下几行字,许是匆匆而写,透着点点苍凉,点点欢喜,点点悲寂,点点深qíng。
帝梓元,吾此生之年,中意于你。
吾不许来生之诺,今生得见,是吾百世修来。
吾一生求而不得,藏于心间之人,是你,帝梓元。
韩烨绝笔。
第八十四章
韩烨绝笔。
这四个字犹若惊涛骇làng重击于心,直入灵魂,再无可逃可避之处。
三年前留下的绝笔,那人早已做好此生死别的准备。
将之束之高阁,更是不愿让最后这点心意为人所知。
韩烨,这些年,我竟把你bī到了这一步,
三年前死别,三年后生离。
泪水毫无预兆落在这封绝笔信上,帝梓元的手细细颤抖,早已哽咽难语。
当年那个为护她周全在朝堂上步步为营的少年,殚jīng竭虑在西北为她踏入死地和如今一身病骨目不能视的青年在她眼底jiāo错出现。
他半生心血耗尽皆只为她,可纵使嘉宁帝千错万错,他有什么错?
数月前的昭仁殿里,她曾对嘉宁帝说她和韩烨的这一生本不该是这样的,可她和韩烨的人生会变得如何,为何要去问嘉宁帝?
这一生他们不负天下、朝堂、百姓,却各自相负,不得善果。
他们半生耗于此,凭什么只得这般结局?
帝梓元合上绝笔信,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声。
半晌,她睁开眼,瞳中光华璀璨,一扫三年来的颓散冷漠,和进阁之前判若两人,竟有凛然不可直视之感。
她将归元阁的名条和韩烨的绝笔信重新放入木箱中,重重凝视一眼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过。
北阙阁的殿门被重新打开,一直候在殿门外的帝烬言心里头着急,见她出来就要迎上前,却在看见帝梓元的那一瞬怔住。
纵模样如初,帝烬言却在帝梓元眼中见到了四年前任安乐入京时才有的张扬生机和凌冽霸道。
“姐姐!”帝烬言迎上前,声带宽慰欣喜。
帝梓元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脸上,只问:“你知道了?”
帝烬言一愣,朝当年韩烨居于东宫时的殿宇看了一眼,重重颔首,眼底隐有泪光闪动,“我知道了。”
他这一声说不出的释然和喜悦,仿佛三年来少年的暮气老沉一日间尽数散去,胸中亦有浊气涤dàng之感。
帝梓元看得心酸,在他肩上拍了拍,抬步yù走。
帝烬言唤住她:“姐姐,你可是要去施元帅府上?”
帝梓元摇头,“不必再去了。”
帝烬言一急,“可是殿下后日便要走了,他这一走,天下之遥,以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烬言,以他的xing子,决定的事,我再去亦无用。”
“那怎么办……”帝烬言心里着急,他今日特意带帝梓元入北阙阁,可不是想让他们就此错过。
帝梓元沉默着望向施府的方向。
“我从不听天命,只尽人事。”
她重重落下一句,转身朝东宫外走去。
这一日夜,帝梓元先入洛府,后隐秘地宣帝氏一派的几位朝臣入上书房议事。灯燃了半宿,直至半夜几位大臣才悄然离去。
苑琴这两年一直留在帝府打理事务,这一日吉利特意唤了她入宫,说是摄政王想念她的手艺。几位大臣从上书房离去后,苑琴这才把做好的桂花酿端进去给帝梓元。
“小姐,您要是念着我的手艺,我便留在宫里,日日给您做就是了,何必还让吉利公公专程跑一趟接我过来。”苑琴虽说秦家小姐的身份早已大白于天下,这几年却一直未曾回秦府,而是留在帝梓元身边,替她筹谋解忧,兼帮帝烬言那个毫无整治家宅手段的世子打理帝府。
帝梓元端着温热的桂花酿抿了几口,笑道:“你如今执掌着靖安侯府的内务,事qíng繁杂,怎可日日陪我留在宫里……”她微微拖长了声音,“况且,即便是我想,烬言那个小子也不会答应吧。”
苑琴脸上一红,素来沉静的脸上难得有几分赧然。
帝梓元看得感慨,“一晃你跟着我进京都有好几年了。这几年苑书在漠北,归西也陪着她一起戍守,你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靖安侯府,晋南那边的事务也多是你在打理,难为你了。”
苑琴替帝梓元揉着肩膀,摇头,“小姐说的哪里话,当年若不是小姐救下我,哪有我秦家沉冤昭雪的一日,能留在小姐身边为您解忧,苑琴甘之如饮。”
帝梓元拍拍她的手,轻轻叹了一声,合上眼,低语了一句。
“苑琴,你到底是秦家大小姐,荆州秦氏唯一的嫡系血脉,秦氏一门风骨,不该就此断绝。”
苑琴揉肩的手微顿,眼眶渐红,到底没有再回绝帝梓元此言。
第二日清早,帝梓元下朝后微服出宫,亲自去了右相魏谏的府上。
这一日夜,原本备好车马准备第二日离京的韩烨收到了一封来自涪陵山的信函。
“殿下,帝家主说您既已决意离去,还请您隔几日在涪陵山一聚,也好全个念想。”
施诤言得了韩烨的允许,替他看信。
帝盛天是韩烨的启蒙之师,又是大靖的开国者,在韩烨心底的分量一向很重。她的会面邀请,韩烨如论如何也不会推辞。
“帝家主定的什么时候?”
“十日之后。”施诤言回,见韩烨面露疑惑,他又道:“帝家主信上有说,这几日在武途上有些进展,要闭关数日,遂约殿下十日后小聚。”
韩烨颔首,回道:“你亲自去回话,说既是她老人家相约,十日后我必定前往涪陵山一聚,诤言,离京的行程便推迟十日吧。”
“是,殿下。”
第三日正是嘉宁帝丧月结束之期,帝梓元身体已大好,正式复朝。
先帝驾崩前虽未留下继位诏书,可大靖是有太子的。但如今帝氏一门手握重权,帝梓元亦是先帝亲封的摄政王,天子之位落于韩、帝谁家,如今看来却是未知之数。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大靖亦有北秦东骞两国虎视眈眈,稳定朝堂为上。嘉宁帝丧月过后,这件事头一份儿就要摆到明面上来。况且近段时间绮云殿频繁召见韩氏亲王和先太子旧臣,拥立储君继位的心思不言而喻。不过才七岁大的小太子,若没有在帝家的认可下登位,无异于动dàng朝堂。
今日早朝,朝臣们已经做好了金銮殿上争论不休火药十足的准备,个个头一宿养jīng蓄锐吃饱了才上的殿。哪知还不待韩氏皇族太子一派跳出来嚷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继位大统名正言顺”这样的漂亮话,两朝元老内阁首辅魏谏头一个站了出来,当着满朝文武朝王座上的摄政王和太子行了叩拜之礼。
以他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身份,帝梓元和太子都还未登位,这礼行得稍微重了些。可他头一个站出来言立君之事,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魏谏乃两朝宰辅,亦做过两位太子太傅,兼之大靖立朝来十之八九的科考皆为他主考,说是天下文人的座师也不为过。但他秉承了百年魏家的文人风骨,在朝二十四年,从不介入党争和册立帝君,这次韩帝两家对垒,他闭门不出,早已称病在府,复朝后尚是他数月来头一次登上金銮殿。
没有人想到他会第一个站出来,但如果是他选择的帝君,等于得到了整个大靖朝文人的支持。
是以当他以两朝元老的身份向帝梓元和韩云行下大礼时,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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