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还喜乐?琉璃脸上的笑容放得格外柔和了些,“夫人放心,您看这府里原先伺候的那些婢子,我都不忍心委屈了她们,何况是长史认下的妹子?只是都督好像说过,她的命格有些古怪,寻常人消受不起。我寻思了许久,西州一时怕是没有合适的,不过西疆这般大,西州没有,不还有庭州、伊州、guī兹?大约总能寻到一两个相宜之人,再不成,还有长安!以敏娘的出身与容色,在长安寻一个命格贵重的妹婿,比在西州只怕是要容易许多!”
祇夫人听到连婢子都不肯委屈这一句,脸上的笑容便微微一僵,待到琉璃说到长安,更是摆手不迭,“敏娘这一生连西州城门都不曾出过两回,哪里能去那般远的地方?她原是孤女,若是离了西州,那便更如落叶一般,我们也是放不下心的。”
琉璃“喔”了一声,满脸遗憾的叹道,“我原想说,其实敏娘便是宫里也去得,她如此聪慧美貌,皇后只怕也是欢喜的……原来你们竟不放心,那可如何是好?”
祇氏一怔,背上隐隐发寒,西州旁人不知,她哪里能不清楚麴家是如何搭上皇后这一族的?看着琉璃不笑时便显得有几分清冷的褐色眼睛,她心里一乱,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琉璃仿佛没看到她的脸色,想了一想,倒笑了起来,“也罢,既然如此,少不得慢慢寻着,你们寻了这些年,也没个合适的,我与长史对西州还不如你们熟稔,自然更得多花些时日,处处多留心一些。敏娘妹子既然是如此人才,总会有她的机缘。”
祇氏想说的话顿时都被噎了回去。她只是愣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谈起了入秋做的皮毛衣裳,中秋要备的瓜果点心……语气轻柔,笑容温婉,不时关切几句,赞扬两回,仿佛坐在她对面的琉璃,便是她这一辈子最亲密最欣赏的女子。
琉璃佩服之余,心里忍不住思量:难道那位张敏娘也是这个路子的美人儿?既然也是为麴崇裕特意挑选养成的,十有八九会是如此!
只是此刻看着眼前这张名帖,琉璃一时又觉得颇有些意外。这张名帖并未用时下最时兴的红签,也未泥上金银,洒上香粉,只是在一张叠得齐齐整整的杭州上细白纸写着简简单单的一行墨书“辛寅日冒昧叩问平安”,那一笔小楷明丽秀润,字形带着些须清瘦,笔锋却没有丝毫柔弱,几乎看不出是出自闺阁弱女之手。琉璃也算见过了不少好字,还是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待裴行俭回来,她便拿出了名帖,“你看看这笔字,比你的如何?”
裴行俭仔细看了几眼,先是点头,随即还是摇了摇头,“笔力倒是有的,学虞学士也有五分形似了,只是到底造作了一些。”说着带笑看着琉璃,“我的楷书虽不算好,却也不至于如此罢?”
他还……真不谦虚!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可知是谁的拜帖?”
裴行俭低头又看了一眼,“可是我那位义妹?”又摇头笑道,“果真是字如其人。”
真能从字里看出这么多东西?琉璃瞟了他一眼,颇有些怀疑他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是谁送的帖子了,却也没法深究,只能笑道,“按理,我这个做阿嫂的,是不是也该给她备一份见面礼?”
也不知麴智湛和那些西州贵人们是怎么想的,裴行俭认了这个义妹的事qíng,知道的人大约不算太少,可在这些日子的人qíng来往中,大多数官家女眷都是如有默契的闭口不提。麴都督前几日倒是带了一套极雅致的茶具给裴行俭,道是张敏娘特意奉上的中秋之礼。如今她既然上门拜访,大约也会带上一份节礼给琉璃,回礼自然也是最好提前准备。
裴行俭皱了皱眉,“要不,你也按我的再备一份?”
琉璃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可不敢如此大煞风景。”裴行俭收到茶具后,竟是当场便让人从家里抬了两箱细白叠过去当了回礼——如今的西州,谁不知道白叠已是代替了绸帛,成为市面上最受欢迎的流通货币。他这架势,几乎就是拿钱买了一套茶具,如此焚琴煮鹤的事qíng,裴行俭做出来还能说是男人家的粗疏,自己要做出来却会坐实是个笑话了。
裴行俭笑着说了声“有理,”又不大在意的挥了挥手,“此事你拿主意,横竖她要做的无非是那些,你客客气气的远着些便是。”又问,“你这几日在忙什么?听说云娘日日都要在这里呆上大半天,还是chuī拉弹唱的。”
琉璃笑道,“过两日再告诉你!”这半个月里,裴行俭的应酬竟是格外的多,她这才有些技痒……心里突然一动,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裴行俭微笑着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琉璃“哼”了一声,扬头斜睨着他,“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
她的表qíng又是骄傲又是得意,眼睛亮闪闪的闪着促狭的笑意,就差在脸上刻两行字,“你来问我呀,偏不告诉你!”裴行俭忍不住笑了起来,顺口想说一声“那我便等着看你的好主意”,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道清脆欢悦的声音如他所愿的响了起来,“我不告诉你!”
此后两日,裴行俭日日早出晚归,琉璃因忙着答应云伊之事,又要准备中秋的晚膳、节礼,更是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多想。只是到了八月十四这辛寅之日的巳初时分,当帘外传来“张家娘子到了”的通报声时,她挑帘而出的速度到底还是比平日快了许多,风一般走出了内院,快到前庭时才压了压步子。
前院里,站着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手中拿着大约是刚刚摘下帷帽,正微眯着眼睛轻拢鬓发,那种不经意的亭亭风姿,竟是扑面而来。琉璃不由暗地里喝了声采,几步走了过去,张敏娘已深深的行了一礼,“敏娘见过夫人,冒昧打扰,夫人莫怪。”
声音也真是好听,琉璃在心里点了点头,待张敏娘抬起头时,仔细一看,更是暗道了一声:绝色!
眼前这张略施脂粉的脸上,肌肤莹润无瑕,五官秀致如画,只是下巴似乎过尖了一些,却给这张原本略显清冷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身上穿着芝糙边杏粉色对襟衫子,虽是素面,用的却是质地最为柔细的吴绫,系着六幅缭绫长裙,头上只有一支晶莹剔透的水晶牡丹钗,通身看着淡雅柔美,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略的华贵之气。
琉璃不由微笑起来,“敏娘这般多礼却是见外了!久闻芳名,果然是个令人心疼的可人儿,快些里面请。”
她的笑容笃定而明亮,甚至带着一点满意的味道。张敏娘不由一怔。很久以前,自己就常在那位阿史那氏身边几次见到过这位名满西州的库狄夫人,只是那时自己的全副心神都在别处,并没有太过留意。此刻才发现,这位库狄氏虽然气度与阿史那氏全然不同,却有一双自己极为熟悉的眼睛,一样的长睫,一样的眸色,连那种明亮轻快的神qíng都是一模一样……她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的帷帽,随即才笑了起来,“多谢阿嫂。”
一步踏进裴宅的堂屋,张敏娘的脚步不由又是一顿,眼前的屋子四壁雪白,挂着雅致的浅绿水波纹绸帘,地上却铺着颜色极为浓烈的杏huáng色宝树纹大食地毯,坐榻上设着白底紫色散花图案的夹缬褥子,案几是最简洁的黑檀木方案,上面放的杯盏却是颜色斑斓华丽的大秦琉璃,一样一样看上去都不搭到了极点,可偏偏却将整个屋子装点得清雅明亮,几乎能令人心qíng都为之一振。
张敏娘忍不住又悄悄看了眼琉璃,她身上穿的一件七八成新的藕合色jiāo领衫子,系着最寻常不过的白绫裙,只有挽着的那条浅金色折枝jú夹缬披帛勉qiáng算得上华丽,显然也并未细细梳妆,只在唇上抹了些胭脂,却越发显出了肌肤如雪,眸清眉远的天然好颜色。
张敏娘的穿着的这一身原是准备了好几日才选中配好,今日更是卯时便开始起身梳妆,只是看着对面那双只有好奇闪动的清澈眸子和那满脸几乎有些漫不经心的从容微笑,她突然只想把头上的水晶钗拔下来藏入袖子里,再把裙子拢得不那么引人注目一些……
琉璃已笑着问道,“敏娘想喝些什么?”
张敏娘定了定神,优雅的一笑,“不知阿嫂惯用些什么?阿敏平日里,倒是喝茶为多。”无论如何,今日她既然来了这里,便定要让对面这个女子看到应该看到的一切!张敏娘笑着抬头看向琉璃,“阿嫂若不嫌弃,阿敏愿为阿嫂煎茶。”
第89章心灵手巧另眼相待
随着长柄羊脂玉锅轴的来回研磨,小小的茶饼很快便在鎏金茶碾子里变成了茶末;将茶末倒入小屉柜般的银茶罗,层层筛过,底下的银盘上堆积的茶粉便变得又细又匀。张敏娘这才打开guī形茶盒,倒入茶末,留待煎煮。
这一套磨茶的功夫,琉璃已见裴行俭和阿燕做过无数次,只是此刻由张敏娘做来,那份风流婉转,却是此前不曾领略的。眼前的秀发丝丝如云,十指芊芊如玉,原本便已如画,更兼一举一动都带着清歌般的韵律,端的是令人屏息。
茶末刚刚磨好,另一边,圈足银风炉上的茶釜已发出了轻微的沸腾之声,张敏娘轻轻放下茶盒,转身取盐入水。待到二沸之时,她持勺取水,皓腕轻扬,正要将备好的茶沫撒入水中,院门口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笑声,“我说前面怎么静悄悄的,原来你们竟是一大早的便要喝这煮苦叶子的咸水!”
张敏娘的手不由一颤,原该洒入釜心的茶末,顿时悉数洒到了釜沿之上。
琉璃本来正看得入神,听到这一声,头也不回的笑道,“云伊,你便少说些怪话罢!敏娘的茶汤也快煎好了,你也快来喝上两杯,说不定还能坐得住些。”
云伊几步蹦了过来,抱着手笑嘻嘻的道,“姊姊冤枉我,我这些天怎么没坐住了?”又上下看了张敏娘两眼,语气冷淡了一些,“张娘子今日来得好早。”
张敏娘慢慢的抬起了眼睛,平静的微笑欠身,“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云娘了。”
比起琉璃漫不经心的打扮,云伊今日倒是穿了一件簇新的百蝶穿花大红jiāo领袄,配着黛色细纹的白绫小口裤,腰带上镶着的明珠美玉熠熠生光,脸上也细细的妆点过一遍,愈发显得眸明唇艳,整个人亮丽得近乎嚣张。
琉璃顿时有些想笑,瞅着她点了点头,“你倒是来得比平日晚了一些,待会儿要罚你多弹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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