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小米也笑道,“正是,正是!云娘子明明弹得最好,偏爱躲懒,娘子今日不能饶了她。”
云伊把脸伸到小米跟前,恶狠狠的龇了龇牙,“小米你也敢欺负我,看我待会儿怎么把你的小骨头一根一根的拆了!”
小米立刻满脸都堆上了惊恐表qíng,拍着胸口,“娘子救命,云娘子要拆了婢子的骨头呢!”
琉璃惊奇的挑起了眉头,“你有骨头么?”
小米年纪本来便小,原先又是被当做舞姬教养的,跳起舞来全身轻盈,手臂腰肢更是柔若无骨,琉璃此言一出,一院子人都绷不住大笑起来。那茶汤沸腾、长勺击水的优雅声响顿时被淹没得gāngān净净。
还是随着敏娘过来的那名婢女适时开了口,“茶汤好了,两位娘子可要尝一尝?”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立时便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果然茶釜之内汤花已育得细密丰盈,张敏娘也抬眸看向云伊,目光中带着点疑问。
云伊摆手不迭,“我不喝!我才不要喝这个!”
张敏娘微微一笑,也不做声,移开茶釜,仔细的分了两钟,亲手端起一钟放到琉璃身前的案几上。
琉璃笑着拿起杯子啜饮了一口,点头道,“多谢敏娘煎的好茶!”虽然在裴行俭的培养下喝了这么多年的茶,但她现在的进步也就是大致能分得出茶汤的老幼,茶叶的好坏,紫芝去挑的茶饼自然是上好的,张敏娘煎茶的技术更不必说,看那绵厚的沫饽便能知一二,说声好茶想来保险得很。
张敏娘也低头喝了两口,抬眸静静的看着琉璃,轻声道,“这可是湖州的紫笋?果然是含香悠远,回味绵长。”
琉璃不大在意的挑了挑眉,“是么?我也不大懂。横竖长史有时间煎茶,我便喝上几杯,他若是忙了,我也不会来摆弄这些物件,敏娘若是喜欢,这种茶饼大约还有一些,待会儿我让人都包起来。”
张敏娘怔了一下才低声笑道,“不必劳烦阿嫂了。”眼里的光芒却黯淡了下来。
琉璃依然是一脸随意,“既然叫我一声阿嫂,又何必客气?”
张敏娘身后的婢子忙笑道,“启禀夫人,我家娘子平日是喝惯了石花的。”
蒙顶石花,茶中号称第一的绝品?琉璃眨了眨眼睛,回头看向紫芝,“这石花什么的,家里可有。”
紫芝想了半刻,脸上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欠身在琉璃耳边回道,“启禀娘子,婢子想起来了,咱家原是有的,可阿郎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后来就没让安家郎君们从长安再带过来。”她的声音明明压得很低,但一字字说得清晰舒缓,众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张敏娘身后的婢子脸色顿时有些发僵,张敏娘手上也是一顿,垂下眸子默默的喝了一口茶。
琉璃抱歉的笑了笑,“家中没有此等好茶,我便不献丑了。”
张敏娘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更优雅了三分,“阿嫂休要听那贱婢胡言,做妹子的头回上门,岂能偏了阿嫂的好东西去?说来敏娘倒是给嫂嫂备了一份小小的薄礼,不成敬意得很。”
琉璃早已注意到了张敏娘的婢女手里拿的那个小小的长盒,待她揭开剔红雕花的盒盖,才见里面竟是一支乌沉沉泛着紫色光泽的六孔dòng箫。看得出材质极佳,打磨得也jīng细,琉璃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便放了回去,“这支紫竹笛倒是极好的。”可惜自己和小米几个都不长于笛箫,家里chuī得好的大约只有裴行俭,却是多年不见他碰这个了。
张敏娘微微一笑,“是敏娘做着玩儿的。我自幼便爱抚琴弄笛,可在西州,竹笛颇易皲裂,我索xing便托人从江南带了上好的紫竹,自己也问了些人,慢慢琢磨着做了出来,虽然粗糙,倒比旁处过来的笛子经用一些,阿嫂莫要嫌弃。”
原来不但是jīng于琴箫,还是心灵手巧的,这样说来还真是巧了!琉璃点头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真真是难得!我这当阿嫂的也不好拿那些俗物推搪你了,不知敏娘这些日子可忙不忙。”
张敏娘怔了一下,心中念头急转,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手头不过有两支给家中姊姊做的笛子还未完工……不知阿嫂有何吩咐?”
琉璃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无妨!敏娘稍候片刻,自然知晓。”转头便吩咐道,“把架子搬出来罢,今日便能得了!”
小米欢呼一声,带着两个洒扫的小婢女便奔进了房子,紫芝则带着人搬出了月牙凳、琵琶等物,云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却又不愿意cha话进来,此时更是满脸笑容,眼睛都亮了三分。惟有张敏娘和自己的婢子相视一眼,都有些茫然。
没过片刻,小米几个便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木架从里屋走了出来,那架子大约一人多高,前面两条木脚之间放着一块薄薄的木板,木板背后有木条支撑,木条上又有一支木脚向后撑地,看去甚是稳当。待得三人把木架抬到了院子正中,木板的另一面转了过来,张敏娘这才真正的吃了一惊:木板上绷着一张米色的绢帛,上面画着分明正是阿史那云伊,身着红衣,手持琵琶,肌肤的纹理、衣襟的褶皱,都画得细致入微,整个人竟似直接能从画上走下来一般。
眼见琉璃将些许胭脂色的颜料化入清水,又调一些淡墨,分别用láng毫小笔蘸了,在看着已是画得极好的画面上重新勾勒起来,偶然退后一步看一看画,又看一看云伊;云伊则是画架前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来,满脸怡然的随手弹起了曲调悠扬的凉州曲,清越的声音几乎连飞鸟都会为之起舞;小米已忍不住跟着琵琶曲调哼唱起来,准备颜料清水的动作里都带上几分手舞足蹈的味道;另外几个婢女也舍不得走,远远的站在画架背后,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整个院子里一片欢歌笑语。
张敏娘看了看微笑着拨弄琵琶的云伊,又看了看在画架后挽起袖子勾勾点点的琉璃,心头一时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原本做好了所有准备,为的就是让这位将后院把持得风雨不透的库狄氏,看清楚自己的容貌才华,让她担心,让她出手,自己才能有一线的机会,没想到被震住的,好像竟是自己……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琉璃复勒完所有的衣纹,侧头看了片刻,把笔往青瓷笔洗一放,笑了起来,“好了!云伊你自己过来看看。”那原本便十分清晰明丽的画面,在重新勾勒过线条后,果然愈发显得笔触流利,层次分明。
云伊跳了起来,连琵琶都来不及放下,便几步蹿了过来,上上下下的看着那幅画儿,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姊姊画得真好!”
张敏娘往前走了几步,脸上露出了最得体的笑容,“阿敏也曾听闻妙手丹青、形神兼备得语,今日才知道什么是形神皆备,阿嫂的一支妙笔,当真令人叹服。”
琉璃转头笑道,“这也不难,只是要多花上些时辰而已,阿敏若是愿意,我也帮你画上这么一张如何?”
张敏娘虽然略有些猜测,真听到这一句,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忙道,“这如何使得?”
琉璃笑道,“如何使不得?我还想着要多画几个美人儿才好。敏娘这般容色,能入画久存,方才不会被岁月辜负。”
容色久存……张敏娘一个“不”字顿时再也说不出口,云伊的笑容却立刻僵住了,回头看了张敏娘一眼,目光里已带上了无法掩饰的不喜,又皱着眉头不qíng不愿的看向了琉璃。
张敏娘心里不由一动,支吾道,“此事,此事也……太过烦扰阿嫂了。”
琉璃笑着摇头,“我倒是惯了,只是画这种画,你要坐得住些才好,云伊便是嚷了好些日子的无聊。”
云伊“哼”了一声,冷冷的道,“坐着不许动弹,自然无聊,张娘子忙得很,哪有这些时间?”
张敏娘温柔的一笑,“云娘说笑了,我一个人住着,怎么会没有时间?”
云伊眼睛一瞪,正要说话,琉璃已笑道,“那便说好了,待明日过了节,从后日起,只要不是休沐之日,天气又晴好,你便巳初之前过来,后日是第一日,你记得穿上一件平日最喜欢的衣裳。”
云伊的脸色蓦然沉了下去,张敏娘心头最后一丝狐疑顿时烟消云散,忙屈了屈膝,“多谢阿嫂。”笑容几乎从心底里溢到了嘴角。
云伊的嘴角已是不自觉的耷拉了下来,看了看自己的那幅画像,又看了看满面笑容张敏娘,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她便一跤跌破头再也笑不出来。只是裴宅的院子平整,门槛也不高,直到张敏娘吃过午膳走出门去,竟是安安稳稳的步子都不曾踉跄一下。
云伊回头便拉住了琉璃,嘴唇高高的嘟了起来,“姊姊你偏心的很!她真的生得有那般好?”
琉璃笑而不语,待进了屋子才道,“我自然偏心得很,你画这幅画,每日坐上半个时辰,我画上十来日,便能得了,这位张敏娘生得这般好,自然要每日坐上两个时辰,画上一个月,才能画得妥当!”
云伊“啊”了一声,想了想不由大笑起来,“正是正是!”转念想到张敏娘也会有一幅那么好看的画像,又忍不住道,“姊姊还是太便宜她了!”
琉璃目光看向了帘外,淡淡的道,“无妨,些须小事,原是不必太过计较。”想了想又道,“你若不愿见她,午后再来便是。”
云伊会意的点了点头。
西州秋日的天气最宁静晴好,几乎日日都是作画的好日子。裴宅日日午前闭门谢客,又时时有琴声传出。不出半个月,张家那位久负盛名的美人儿,天天都要去裴宅让长史夫人为她画像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西州城。与琉璃有些jiāoqíng的妇人们自是想看看热闹,看到那幅日渐成型的美人抚琴像,免不了感叹艳羡一番,“这张娘子好大的造化!”
她有造化么?想到如今每日端端正正坐在院子里,又要弹琴又要时刻保持着头部位置,每日离开时都几乎迈不动步的张敏娘,小米不由认真的点了点头,“她的造化当真是不小!”阿史那娘子除了最后一天兴致太高,其实以前大部分时辰都不过抱着琵琶做个样子,有时坐得无聊了,还要自己弹琵琶跳舞给她解闷,这位张娘子么……她弹得那般认真,大伙儿自然不好提醒于她。
好容易到了九月中旬,这幅画像才算大功告成。琉璃jīng心的装裱好了,送到了张敏娘的手里,张敏娘纵然定力过人,一时忍不住也是热泪盈眶。琉璃憋笑憋到几乎内伤,到了晚间便与裴行俭笑道,“看她的模样,只怕我日后下帖子请她过来,她也未必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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