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的声音依旧舒缓平静,玉柳却不由呆住了,足足过了两息的时间才醒过神来:“圣人他,会应允么?”
武后微微一笑:“不会。圣人如此敬重母亲,自然会替她去转达这番好意。可此等家事,又怎好劳烦圣人?明日待时辰差不多了,我会过去恳请圣人,让我代母探望,以尽孝心!至不济,为了让母亲心安,总要多多关照临海大长公主一番,或是跟随圣人一道过去好好劝慰劝慰她吧?”
玉柳眨了眨眼睛,恍然后差点笑了出来:对啊,这才是釜底抽薪!以圣人谨慎多虑的xing子,绝不会同意老夫人去探望临海,以免坏了他的布置;可如此一来,他又能用什么理由来拒绝皇后的请求?有殿下亲自关照临海,甚至亲自去看望她,外人还能疑心什么?只能叹服皇后心怀宽广、既往不咎!
她含笑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却听武后又淡淡地吩咐道:“还有,明日一早,宣蒋孝璋去河东公府给临海大长公主夫妇诊脉,让他务必竭尽全力!”
“蒋奉御?”玉柳好不意外,让蒋奉御去给外臣看病,也就是当年的玄奘法师得过这样的待遇吧?她忙道:“殿下,奉御好几年都不曾出宫看诊过了,何况圣人平日也要蒋奉御诊脉,如今刚入夏,饮食起居上更要小心,奉御哪里走得开?”
武后看了她一眼:“你没听那位阿福说么,这一次是河东公突然病倒,常乐才被请了过去的。临海病了十年,我若没记错,那位河东公世子也已离府别居了十年,她却生生等到河东公卧chuáng不起了才发难,还能是为了什么?”
玉柳顿时醒悟过来:“她是在谋算河东公的身后事!若是蒋奉御能妙手回chūn,她的如意算盘自然落空,殿下也就不必再担心了!”
“担心?”武后怔了一下,突然扬眉笑了起来,原本神色淡漠的脸上仿佛有宝光流转,竟是说不出的明媚照人,“这种事也值得担心?圣人既然要厚待宗室,我便做到仁至义尽;大长公主既然要为子孙谋算,我便让她锦上添花!只是蒋奉御若能将此事拖上三两个月,那才真真有一场热闹好瞧!”
她转头看了看墙上挂的一幅帛画,眸子里的笑意越发璀璨:“你莫忘了,有一个人,原是最适宜来让这位公主喜出望外的!”
玉柳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不由也笑了起来:“奴婢明白了!”
武后凝神看着那幅金碧山水,仿佛透过纸面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语气也轻柔到了极点:“你不明白,这两年,是我太急,也太自负,日后再也不会了……”
她转目看着玉柳,眸子里只剩一片空明沉静:“你让蒋奉御不必着急回宫,多在河东公府留守些日子。”
“有备,无患。”
玉柳转念间已彻底明白过来,背上顿时浸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胸口却是一阵阵地发烫,仿佛有无数纷乱隐秘的热望在争先恐后地往外翻涌。她qiáng自镇定地应了声“是”,默然等着下文。
武后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含凉殿外,夕阳将坠,流霞满天。四月的斜晖在太液池上洒下了一片碎金,也将蓬莱宫重重叠叠的碧色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玉柳站在殿门外的台阶上,眯起眼睛看了好几眼,只觉得这金碧辉映的奇妙色调和刚刚看到的《万年宫图》有说不出的相似——记得那幅画是库狄画师用了足足半年才画好的。那半年真是一段好时光啊!那时的圣人待皇后一往qíng深,那时的韩国夫人与皇后亲密无间……想到一年来不曾入宫一步的韩国夫人,想到十年来不曾出府见人的临海大长公主,她的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期待——最多再过三个月,库狄夫人她,总该回来了吧?
四千里外,敦煌城州城驿的上院正房里,库狄琉璃此时却是yù哭无泪,望着chuáng榻的一角,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chuáng角里,刚刚才叠放齐整的被褥已乱成了一团,一个圆圆的小屁股还在不断蠕动,努力将自己埋得更深些。捧着湿帕站在榻旁的rǔ娘试探地叫了声“三郎”,那小屁股一僵,立时一动也不动,仿佛如此一来便无人能找得到他。犹自湿着双手站在屋里的婢女小米和紫芝顿时再也忍耐不住,笑做了一堆。
琉璃丢下手里的湿巾,咬牙探身将那只小鸵鸟从被褥堆里拎将出来。小鸵鸟却不哭不闹,只是用两只胖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蛋。待得被琉璃圈在怀里,拉开双手,他一眼瞅到那越来越近的湿手帕,这才“嗷”的一嗓子开始了又一轮惊天动地的嚎啕。
rǔ娘手一颤,顿时抹不下去了,心虚地瞅着琉璃。琉璃看着那张脏得不像样的小脸,只催促rǔ娘:“动作快些……”rǔ娘忙伸手用湿帕在三郎脸上擦了几把,雪白的帕子立时huáng一道灰一道的成了花巾。她换了帕子还没来得及擦第二遍,门帘便是一响,“三郎这是怎么了?”话音落时,裴行俭已到了榻前。
琉璃看了看他身上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袍,心头发虚,只能轻描淡写地道:“三郎还是不大肯洗脸。”
裴行俭怔了怔,倒是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一面挣扎大哭一面还敌进我退地扭头晃脑拼命躲着湿帕子的三郎,摇头笑了起来。
三郎却仿佛看见了救星,身子猛地一挺,挣出双手眼泪汪汪地扑向了他。裴行俭就势把他捞在怀里,顺手抄过湿帕。三郎虽然一时把脸埋在裴行俭的胸口,一时又咧着嘴哭,裴行俭却是轻车熟路,连哄带逗,见fèngcha针,片刻后终于将那张又是眼泪又是沙尘的小脸擦了个gāngān净净。
满屋子人都松了口气。三郎委屈得瘪着嘴直打嗝,直到琉璃在他脸上擦上了一层香喷喷的面脂,这才破涕而笑,咧开的小嘴里露出了四颗米粒般的小白牙。琉璃恨恨地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小磨人jīng!”三郎顿时笑得更欢,一道亮晶晶的口水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rǔ娘念了声佛,转身带着紫芝、小米把屋里几个盛着水的铜盆都搬了出去。裴行俭不由奇道:“这是做什么?”
琉璃装着没听见,回头便整理起chuáng上的被褥来,心里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让你家三郎好好洗脸么!自己原想着他是长牙后才不爱洗脸的,习惯还不难改,这才打了包票会一次治好这坏毛病,谁知道……那边小米笑着回道:“夫人说言传不如身教,因此让我们都进来先说说笑笑地洗了一遍给三郎看,不曾想……”
琉璃再也装不下去,恼羞成怒地嘟囔了一句:“他如今眼力倒是见长,爬得也越发快了!”——三郎看别人洗脸倒是看得兴高采烈,没想到rǔ娘一拿上帕子走过去,他竟是一扭头便扎进了被子堆,爬得比平日更快了十倍!
裴行俭哑然失笑,一眼瞅见琉璃已经发黑的脸色,忙忍笑转身,把三郎高高地抛了几下:“三郎又惹阿娘生气了,快笑一个给她听听!”
那小鸭子般嘎嘎的欢快笑声顿时在屋子里回dàng起来。
琉璃绷不住也笑了,随口问道:“你不是要出门么?”
因带着三郎,此次从西域回长安他们便没有走大海道,而是取道赤亭,穿越大患鬼魅碛,经伊吾抵达敦煌。这原是丝路商旅出入西域最常走的路,虽是比大海道长了好几百里,但沿路烽燧连绵,驿馆规整,裴行俭于道路行止又是烂熟于胸,一路上倒是十分顺利。只是到敦煌后,他便说要休整两天、安排些事qíng,没想到转眼就回来了。
裴行俭笑道:“不过是寻个人带路,早办妥了,明日一早,咱们便去鸣沙山。”
鸣沙山?琉璃吃了一惊,那沙丘月泉,自己当然也是想过要去看一看的,可他怎么……裴行俭转头看着她微笑:“横竖要歇两日,我也一直想看看那沙山月泉,与你原先梦里见过的是不是一个模样。”
琉璃怔了怔才记起,当年在瓜州时曾与他随口说过,自己以前梦见过这片戈壁沙丘,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而眼前这双眸子里的温暖笑意,也依旧和那时一模一样。她不由也慢慢笑了起来:“好,我这便去准备。”
三郎原本正笑得开心,突然见琉璃起身要走,忙“啊啊”大叫了两声。琉璃笑嘻嘻地回身捧住他的脸蛋,轻轻一挤,手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小鸵鸟,明日到了月牙泉,阿娘非得给你洗上十遍脸不可,看你能不能将头扎到沙丘里去!”
三郎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待听见“洗脸”二字,才“呜呜”地抗议起来。琉璃松开手,满意地看见这张小脸又皱成了十八个褶的包子。她拍拍手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裴行俭无奈的声音:“三郎莫怕,莫怕!阿娘唬你玩儿呢,什么鸵鸟……”
琉璃脚下差点一绊:糟糕,自己怎么连非洲特产都顺口说出来了!
她心里忙忙地编好了一套说辞,又反复过了两遍,觉得无甚漏dòng,这才安心了些许。只是这一日直到晚间把三郎哄得睡着了,裴行俭也没问到鸵鸟,倒是笑吟吟地直问:“你听见三郎适才叫我了么?他真真聪明!”
琉璃小心地把三郎放在榻上,掖好了被子。听得这句自称自赞,忍不住腹诽:会叫你有什么稀奇的?会叫我了才是真的聪明好不好——长安话里“爷”的发音类似于“呀”,“呀呀”或“啊呀”当然比“阿娘”好叫得多!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三郎,微笑道:“他这xing子也不知随了谁,竟是一刻不能闲的,胆子又大,日后除了念书,只怕还是要让他打熬筋骨,磨一磨xing子才好,长安到底不比西州啊!”
长安,长安!琉璃胸口顿时有些发闷。自打上路以来,数千里外的这座城池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偏偏裴行俭却似乎格外放松,举止谈笑间都是一派难得的闲适自在,让她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可有些话……眼前有手指晃了晃,琉璃抬头看着裴行俭含笑的双眸,心里一横,轻声道:“你也知晓长安不比西州,待咱们回了那里,你要答应我,再不能……得罪皇后了!”
裴行俭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去,他的神色依旧温和,目光却明彻得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琉璃原本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语,到嘴边时不知怎地竟化成了最直接的一句:“你总要想想三郎!”
裴行俭怔了怔,目光转向了chuáng榻。三郎睡得正香,圆嘟嘟的小嘴半张着,藕节般的胖手举在嘴边,似乎在随时预备着塞将进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柔软,却久久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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