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凌走后没多久,于夫人也匆匆登门,听得来龙去脉,更是眉头紧皱:“荣国夫人怎能如此行事?下回她若还是如此,你让守约来寻我便是!”
琉璃笑道:“适才还听人说起,韩国夫人身子这两日颇有好转,不会有下回了。”
回来这几日,她也渐渐知道,自打去年李义府被贬而死,武后又因为月娘的案子亲手灭掉了自家兄弟之后,朝堂上的局势就有些微妙。更糟的是,苏定方因当年之事,早已被视为武后一系,于夫人偏偏xing子刚硬,并不乐意去荣国夫人和皇后那里奉承,更看不上许敬宗后头那位如夫人,与那边的官眷渐渐断了来往。如今,邢国公府门庭冷清,一直领兵在外的苏定方更几乎成了朝廷上的透明人!这种qíng形下,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事qíng把于夫人牵扯进来?
见于夫人还皱着眉,她忙笑道:“不知阿母听说过明崇俨这名字么?这次韩国夫人的病,听说便是请他看过一回,立时三刻便有了起色。”
于夫人果然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果真如此?此人我听说过,是去岁才进的长安,如今已是好大的名头,听闻年纪轻轻的,生得极俊,却是手段了得……”
好容易把于夫人送走,婢女又送来了崔十三娘的帖子。这一次,两人更是越谈越投机。崔十三娘年纪不大,知道的趣事却极多,不知不觉就说笑了半天。待得送走十三娘,琉璃才蓦然发现,看似漫无边际的一通闲扯后,自己对长安目前的风尚,官眷们之间的关系,好些要紧人物的忌讳爱好,竟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比自己费心打听的似乎还要来得齐全——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妙人儿?
之后消息大约传开,安家嫂子们、裴氏女眷们乃至鸿胪寺属官的夫人们,竟是纷至沓来,连崔都郑重地上门探望了一回。琉璃一日里少说也要换四五遍衣裳,接六七张礼单,有时甚至能赶上两三拨客人在裴府上房里上演相见欢。
这一日,程氏带着真珠前来探病,坐下没说几句话,便有婢子回报说,天山县公夫人慕容氏到了。
麴崇裕的夫人来了?琉璃原是听说过麴崇裕不久前回了长安,昨日更是早早便收到了他们夫妇将登门拜访的帖子,只是听得这声回报,还是差点站了起来,随即才醒过神来:这可不是西州,而自己还在“养病”!
程氏起身笑道:“你身子不好就莫要讲这个虚礼了,我带真珠去门口迎一迎。”
琉璃想了想,只能道了声劳烦。程氏笑着摆手而去。不多时,便见她引着一位身量高挑的红衣女子迈步走了进来。琉璃心头不由一跳,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这位慕容夫人虽是一身红衣,短袄的领口袖边却镶了三指宽的棋格纹石青色细绫,红裙上也是满地绣的深色团花,配上玄色腰带和那张神色淡然的端丽面孔,看去并不明艳,只觉华贵端严,不可bī视。
大约觉察到了琉璃的目光,慕容氏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在琉璃身上一转,微微欠身:“库狄夫人,今日阿仪冒昧打扰,不知夫人可是大安了?”
她的声音颇为清婉,语气却与她的表qíng如出一辙,平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琉璃忙笑着回礼:“慕容夫人太客气了,琉璃不过偶罹小恙,却劳夫人登门相视,真真是汗颜。”
慕容仪淡淡地一笑:“哪里,当日外子多蒙少卿与夫人指点照看,阿仪还未谢过夫人,如今探视来迟,还望夫人恕罪。”
多谢自己“照看”麴崇裕?琉璃心里“咯噔”一下,语气不由更客气了几分:“慕容夫人折煞琉璃了,当日原是县公对外子照顾更多。”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好几个来回,慕容仪这才落座,她似乎并不善谈,端着酪浆没再开口;而琉璃看着眼前这张端庄清冷的面孔,不知为何脑中云伊那一团烈火般的身影竟是盘旋不去,她心头发虚,一时也找不到话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程氏似乎也发觉场面有些冷,眸子一转,便含笑望向慕容仪:“慕容夫人可是在辽东住过?我听着夫人的口音似乎与家嫂有些相似。”
慕容仪怔了怔才点头:“夫人好耳力,不知尊嫂……”
程氏笑道:“家兄在辽东经略多年,做过平壤道总管。”
慕容仪眸子微微一亮,嘴角露出了笑意:“原来是东平郡公!阿仪幼时倒是常受郡公夫人教诲。”
琉璃暗暗松了口气,她自然知道程氏有位堂兄乃是辽东名将程名振,当年苏定方首次东征,就是做了他的副手,听慕容仪语气,两家竟是通家之好?这倒是不愁没话说了!
程氏与慕容仪果然一路说了下去,什么大郎务挺二郎务忠,竟是越说越熟络,不多时又说到大郎程务挺与裴炎最是jiāo好,也认得琉璃……琉璃虽然早不记得什么程家大郎了,但裴炎和他的两位夫人她却是熟悉的,也笑着cha了几句话。待得喝完这杯浆水,大家已扯出了十几个彼此都认识的熟人。等到第二杯浆水送上,真珠更是改口叫慕容仪为仪娘姊姊,慕容仪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真正的笑容。一时无人再提西州二字,竟是宾主尽欢而散。
如此过了好几天丰富多彩的养病生活,琉璃自觉舌头都长了几分,晚间便忍不住与裴行俭抱怨:她就算开家邸店,也不会如今更忙了吧!
裴行俭也有些歉然:“是我糊涂了,只想着我如今不过是gān着份迎宾送客的差事,处境又尴尬,不会有人来套jiāoqíng,却没想过如今这qíng势下,我这贬谪之员居然能安然回京,你在皇后面前又是恩宠如故,不知多少人心头都在狐疑,此时有探病的大好借口,自然要来看看虚实的。早知如此,第一日便该帮你挡了那些人。”
琉璃苦笑道:“来的不是至亲好友,便是头一回登门拜访的同僚夫人,难不成还能将她们都挡住?你还是让我早日康复了吧,好歹能落个清净。听说韩国夫人都进宫拜见过皇后了,荣国夫人自然再不会再拘着我过去!”
裴行俭伸指勾起她的脸仔细看了几眼:“我倒觉得你这几日倒是养得丰润了些,不过是多说几句闲话,到底比出门劳心劳神要qiáng。再说,”他的目光往琉璃腰上一溜,“你答应我的事,这不还没办到么?”
琉璃不由气结:“谁答应了你?”
裴行俭诧异地挑起了眉:“你难道还不曾答应过?”他瞅着琉璃,嘴角微微扬起,“看来是我忘了,如今再提醒你也来得……”
一语未了,门外突然响起了rǔ娘小心翼翼的声音:“娘子,三郎还是不肯睡,吵着要寻你们。”
琉璃笑着跳了起来:“好,我来哄他。”快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只见裴行俭正站在那里,眉头已皱成了一个八字。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几日来积攒在胸口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裴行俭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奈:“你不是抱怨说了一日的闲话么?还不歇会儿,我去哄他。”
门帘外,三郎听着那熟悉声音,也吮着手指笑了起来,眯成两弯新月的眼睛里,盛满了初秋之夜最明净的喜悦。
第六章机关算尽如梦初醒
琉璃的休养生涯骤然结束于七月末的一个上午。
宫中来的小宦官几乎从大门外一路直奔进来,那张犹带稚气的小圆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声音却依然清晰响亮:“圣人口谕,宣库狄氏进宫回话!”
婢女们都被惊得回不过神来,琉璃也是愣了愣才上前行礼:“妾遵旨,请天使稍候片刻,容妾换件衣裳。”回头便给紫芝使了个眼色。
紫芝忙回身去了内室,出来时一面请小宦官坐下,一面便将装了碎金的荷囊悄悄塞了过去。小宦官却是摆手不迭:“圣人和皇后都在等在夫人回话,请夫人略快些,就是体贴小的们了。”
原来还有武后,这还差不离,却不知这一回到底是为了韩国夫人还是临海大长公主……琉璃心里略定,随手换了件略为正式却不显眼的衣裳便挑帘而出。那小宦官神色顿时一松,待出了院子,倒是瞅空转头笑道:“多谢夫人体谅,适才常乐大长公主进了宫,说是河东公已病逝,圣人和皇后有些qíng形不甚明了,因此想问问夫人。”
原来如此!琉璃忙笑着道了谢,却说不清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没底了,暗暗将前后的事qíng想了一遍,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蓬莱宫的蓬莱殿里,李治坐在一张舒适的绳chuáng上,脸色依旧略显苍白,神qíng也有些漫不经心;绳chuáng后低垂的纱帘里,看得见有人影伫立。偌大的殿堂里,只有一名臣子在等候回话,身形如松,神qíng凝重,正是裴炎。
李治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倦意:“子隆,听闻当年临海大长公主的宴席上闹出过一桩公案,你也身受其害,之后河东公世子裴承先才离府别居,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打四月之后,李治便病体缠绵,极少上朝,多在内宫召见臣子,而天子殿前问话、皇后垂帘倾听的qíng形,这些年来更是常态。听得这一问,裴炎略一沉吟便稳稳地抱手回道:“启禀陛下,当日原是臣一时贪杯,酒后失仪,不敢谈受害二字。河东公世子离府别居,则是在之后数月。据臣所知,乃是因大长公主病倒后,世子痛感自己从前荒唐无行,徒令严君忧心,故此遣散妾侍,移居寒屋,以自省其身,发奋图qiáng,并非坊间传言心怀怨愤之故。”
这个答案多少有些出于李治的意料,他的眉头微皱,疑惑地打量了裴炎几眼:“喔?如此说来,你倒是与裴承先尽释前嫌了?”
裴炎神色依然端凝:“陛下明鉴,臣与世子原本便无龃龉,何况世子能弃温柔富贵之乡,一心求学上进,裴氏子弟谁不敬佩,又岂止微臣一人!”
李治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只问你,传闻临海大长公主当日对库狄氏颇为不满,手段……嗯,有些不大妥当,裴承先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据你所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他身后的纱帘一动,一位高个女子露出了身形,略显方正的面孔上,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裴炎,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
裴炎微微一怔,帘后的女子居然不是皇后?对上那双眼睛,他的声音愈发沉稳:“据臣所知,临海大长公主的确刁难过库狄氏,只是裴世子当时并不知qíng……”
一语未了,那女子却已忍不住出声道:“陛下,请治此人谤上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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