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回头看了一眼,意外地皱起了眉:“姑母?”
常乐大长公主微微欠身:“陛下,请恕常乐失礼,只是裴舍人身为臣子,又是裴氏晚辈,如此诽谤尊长,真真是岂有此理!”
李治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没有接话。裴炎向常乐公主肃然躬身行了一礼:“裴炎见过大长公主。适才陛下垂询于臣,臣不敢不答,答则不敢欺君,至于冒犯尊长之过,臣愿听任陛下发落。”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道:“知道自己是冒犯尊长,还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这等目无尊长的臣子,就该……”
李治只觉得眼前一幕好生刺目,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大长公主!”
常乐大长公主猛然醒悟过来,脸色微变,退后一步,欠身道:“是常乐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李治摆了摆手,转头看了帘后一眼:“皇后呢?”
远远的有人柔声回道:“启禀陛下,适才尚药局有御医送来了新合的药丸,皇后说裴舍人惜字如金,却是从无虚言,陛下宽仁睿智,自会明辨是非,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这几日天气见凉,最易引发旧疾,她须先去问问御医换方事宜,随后再过来。”
李治点了点头,脸色渐缓。今日一早常乐大长公主便进宫求见,说河东公昨夜病逝,为的自然是那桩事!只是她才说到河东公世子此前出府别居,实乃不孝,皇后便有异议,说是临海大长公主失德在先。常乐自是满口否认,两人各执一词之下,皇后便坚持要将裴炎、库狄氏召来问询,他也不好断然拒绝——常乐真真是糊涂了,临海失德又如何?裴承先即便是因此出府别居,也不过坐实了他的不孝之名!皇后的那点私心他自然知晓,原以为要说服她还需费些工夫,没想到这当头她惦记的还是……李治心头微觉异样,语气不由放缓了几分:“朕有事相询,子隆直言相奏,怎能算冒犯尊长?只是临海大长公主行事随意或许有之,成心刁难则未必,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子隆还是莫要轻信人言。何况为人子者,焉能因父母行事不妥,不加劝谏,却离府别居?此风万万不可长!”
常乐大长公主皱了皱眉,圣人语气虽然委婉,心底大约还是相信临海的确处事不公了——她当年做事就算不妥,也不是这些臣子晚辈们可以大放厥词的!
裴炎的眉头比常乐大长公主皱得更深,沉默片刻,深深行了一礼:“臣不敢欺瞒陛下,临海大长公主是有心或无意,臣不敢推测,只是当日公主曾亲赐裴守约夫妇一名婢子,相貌与裴守约的亡妻十分相似,此事乃是臣亲眼所见。裴世子得知内qíng已是数月之后,抱憾于不能早日察觉,劝谏长辈,又自愧于未尽人子之责,故此才立志离富贵之乡,求圣人之学,请陛下明察。”
常乐大长公主越听脸色越是发青,想出言呵斥,瞅了李治一眼,又qiáng自忍住了。
李治的脸色也yīn沉了下来:裴炎也太不识好歹了!他正要开口训两句,看着裴炎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形,突然又有些无奈——此人不识好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世上之人,风骨与机变从来都是难以得兼……他头疼地撑住了额角:“你先退下吧!”
裴炎默然欠身,后退几步,转身出门,礼数仪态依然是一丝不苟。李治摇了摇头,不知怎地,突然又想起了前几日同样从容退下的另一个身影,心头不由一阵气闷,一阵惘然。
常乐大长公主忍不住道:“陛下……”
李治回过神来,脸色有些不悦:“大长公主不必担忧,此事朕心中有数!临海大长公主其qíng可悯,朕自会成全!”
常乐公主松了口气:“陛下圣明!”
两人各怀心思,都沉默了下来。一片寂静中,门外宦者的回报声显得格外清晰:“库狄氏已传到,正在殿外等候召见”。常乐大长公主顿时打起了jīng神,侧头一看,却见李治的眉心也隐隐出现了一个“川”字,默然片刻才扬声道:“传!”
高头履踩在花砖上的声音细碎而清脆,从廊下越行越近,帘子一挑,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治的目光不由微微一凝。十余年不见,库狄氏的模样变化不大,大约没有像旧日那般低头勾背,看去竟是更显高挑;身上是件鱼眼纹绿缎滚边的藕荷色素面jiāo领衫,系着竹青色留仙裙,挽着牙色团花披帛,一身的柔和淡雅,却愈发衬得她肌肤如雪,面容如玉。
低眉敛衽地上前几步,她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大礼:“妾库狄氏叩见圣人。”
李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库狄氏不言不动时,那份眉目分明的gān净清丽,让他恍然间突然想起了萧淑妃;而这一行礼一开口,那一身的温润从容,则是另一种眼熟。不知为何,他心里一阵莫名的发堵,声音便带上了几分不耐:“平身吧。”
琉璃进殿时便留意到,殿内只有皇帝与常乐大长公主,听得这语气,心头更是一突,规规矩矩谢恩起身,又向常乐大长公主欠身行礼,便默然等着他们的问话。
等了良久,李治才仿佛不qíng不愿地开了口:“库狄氏,朕听闻河东公世子裴承先夫妇与你曾有过龃龉,不知可有此事?”
琉璃早已拿定了主意——安全第一!听得这突兀一问,她定了定神,缓声答道:“启禀陛下,当年妾年少气盛,的确曾与河东公世子起过冲突,与世子夫人也有过些许误会,不过如今都已时过境迁,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李治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了几分讥讽:“库狄夫人果然宽宏,视名声之事也是不足挂齿!”
琉璃听得这语气越发不善,心里惊疑,又不敢不辩解,只能回道:“一场误会而已,既已解开,自然不敢因此疏远亲族,何况上回妾去河东公府请安,亲眼见到世子夫人在大长公主病榻前衣不解带侍疾尽孝,着实敬慕……”
李治冷冷地打断了她:“原来如此!却不知当年你与临海大长公主之间可也有过什么误会?”
琉璃心里越发警惕:“陛下明鉴,妾非临海大长公主,不知大长公主对妾是否有误会。只是妾出身寒微,礼数粗疏,不得大长公主青眼,也是qíng理之中。何况敲打训导,都是长辈提点晚辈的一番好意,妾不敢对大长公主心存误会。”
李治冷哼了一声,心里愈发烦闷,今日召见的这两个人看来都没什么可问的了,一个是不知进退,给个台阶也不肯下,一个却是滑不留手,生怕累及自己——裴守约,大约就是因为娶了这个妇人,才会变得那般畏首畏尾吧……常乐大长公主早已听得不顺耳,见皇帝沉默了下来,忍不住道:“不错!敲打训导,都是长辈的一番好意。做晚辈的,若是连个孝字都不知,要那么些学问作甚?”见琉璃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在那儿,一声也不吭,她冷冷地添了一句:“难不成你们裴氏一族就是这般看待德行二字的?”
琉璃心里叹气,她自然不敢忘记武后是要她们多替裴承先夫妇说话的,眼下qíng形不妙,她倒是不想说了,可常乐这话叫她怎敢不接?她正脑中急转,想找几句妥当的话应对过去,就听帘子后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陛下,大长公主,事qíng问得如何了?”
纱帘一分,武后穿着一身家常的湘色衣裙,含笑走了出来,脚步轻快,笑意盈盈,整个人就如一阵chūn风chuī入,整个大殿似乎都温煦了起来。无论是李治眉宇间那份含煞的威仪,还是常乐大长公主咄咄bī人的盛气,转眼间便被消融得无影无踪。
琉璃心神顿时一定,上前一步就要行礼,武后笑着摆手:“罢了罢了,不必多礼!前几日还听说你最近有些累着了,今日看着jīng神还好。”
琉璃只得深深一揖:“多谢皇后殿下关怀,妾这两日已是好多了。”
武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微笑着打量了李治两眼:“陛下的身子果然是大好了,忙了这半日,看着倒是更jīng神了些!如今事qíng可有了决断?”
李治自她一露面,脸色便有些复杂,听得这满是关怀的轻松语气,心头顿时松了一半,想了想才答道:“裴舍人与库狄氏都云,当日不过是一场误会。”
武后微笑点头:“裴氏族风严谨,果然都是谦谨守礼的。”
李治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下意识地看了常乐大长公主一眼。常乐大长公主笑着对武后欠了欠身:“皇后所言甚是,裴氏一族家风的确严谨。只是树大多枝,这般百年世家,有些枯枝残叶也是在所难免,因此朝廷更要奖善罚恶,如此方能有助于裴氏门庭,亦有助于朝野教化。”
武后笑道:“正是,树大多枯枝,不但裴氏要引以为戒,皇族宗室身为子民表率,更应多加自律,免得让那几个奢华无德的损害了名声。”
常乐大长公主笑容微僵:“宗室子弟自然应以身作则,只是皇室尊严,却是不能容人轻慢,天家骨ròu,更不能容人欺rǔ!”
武后似乎有些诧异地挑起了眉头:“大长公主说笑了,谁敢欺rǔ天家骨ròu?”
常乐大长公主看着她明知故问、轻描淡写的模样,心头火起,索xing再不兜圈子,沉声道:“旁人不说,临海大长公主这些年来,何尝被河东公府的那位世子放在眼里过?若不是bī不得已,又怎会在病中递上改立世子的折子?如今河东公业已病逝,这袭爵之事,却不知圣人与皇后如今是否已有决断?”
武后眉头微皱,想了想才道:“临海大长公主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次子继承河东郡公的爵位?”
常乐大长公主一怔,此事虽然从未放到明面上提过,但请求改立世子不就是为这个么?她点了点头:“正是!如今的世子裴承先德行有亏,河东公尚在,他就能离府别居,若是让他继承爵位,又怎能指望他孝顺继母?倒是次子裴承禄,一直以来事亲甚孝,为人稳重,堪承宗祧。”
武后柳眉轻蹙:“据我所知,裴承先当年离府,也算是有qíng可原,他在裴氏族人与朝野中名声尚佳,如今又能知错就改,这几个月以来也是侍疾甚周……”
常乐大长公主冷笑道:“听闻圣人过问,才知回府侍疾,算得了什么孝顺?连孝都不知,这名声也不过是沽名钓誉!倒是裴承禄,十余年来不求名声,惟知尽孝,如此忠厚之人,才堪当重任。”
武后叹了口气:“大长公主,非是我要刁难长辈。临海大长公主为子孙打算的一片心意,原本是无可厚非,只是朝中那么多职缺,裴承禄身为公主之子,又是如此人品,难不成陛下还会亏待于他?又何必兴师动众,非要让他继承这河东郡公的爵位不可?这里头的是非曲直,真要细究起来,到底对大伙儿的名声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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