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恳切地看着李治:“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只觉得嗓子有些发痒,下意识转开了目光。她做事自然总有她的一番道理,可此事毕竟事关宗室,他堂堂天子,若是因为姑母当年得罪过皇后,就连这点心愿都不成全了,那些宗室子弟、文武百官又会如何看自己?
常乐也躬身行礼:“陛下,世上哪有什么德行能比孝道更重?何况皇家的尊贵脸面,天家的骨ròu亲qíng,难不成还不如区区臣子的名声?”
李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大长公主所言甚是!皇后不必多虑,河东公既已病逝,临海大长公主又是这般qíng形,依朕所见,还是早日准了此事也罢!”
武后似乎没料到皇帝这么快便下了决心,讶然道:“陛下,临海大长公主的心愿自然是要紧的,只是这河东公的爵位却是不可轻许!陛下……”她踌躇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着什么词句。
李治忙摆了摆手:“不过是个郡公之位,早日定了,便能让大长公主安心养病,又有何不可?我意已决,皇后不必多说了!”
武后看着李治少见的坚定神qíng,怔了片刻叹了口气:“陛下圣明,臣妾遵旨。”
李治不由松了口气,常乐大长公主也是心头一松,只是想到几个月前圣人要去探视临海的事qíng原已说得好好的,最后竟是不了了之,还是笑道:“多谢陛下开恩,多谢皇后体谅!却不知这袭爵之事何时……”
李治点头:“朕这便召人来拟制书!”
武后神色依然有些无奈,却只是笑了笑:“大长公主果然是姊妹qíng深,放心,陛下金口玉言,已应了此事,岂有朝令夕改之理?”转身便吩咐内侍去传当值的西台舍人,“快去快回!”
听得这一句,李治与常乐才真正是如释重负,脸上不自觉都露出了笑容。
琉璃看着他们的脸色,心头也有了几分恍然:看这模样,皇帝其实早就下了决心要把河东公的爵位给临海的子孙,武后的确并不赞同,但皇帝决心已定,她也只好能屈能伸了。只是,她难道之前竟是一直没看清皇帝的心思,错估了形势?
武后似乎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转眼间已恢复了言笑晏晏的常态,向常乐大长公主问询了一番河东公府如今的qíng形,又笑道:“横竖这制书再紧着催也不是这一时半刻能办妥的,大长公主不如先回后殿歇息,稍后一道用些午膳?”
常乐大长公主心里的大石已然落地,心里便有些挂记眼下还未发丧的河东公府,瞅了瞅天色笑道:“多谢皇后盛qíng,只是河东公府那边有些事只怕还需帮着打理,今日常乐便先告退了,改日再来领宴。”
眼见常乐笑吟吟地告退而去,李治的脸色也愈发放松,武后更是若无其事,两人说说笑笑,竟是一派和睦。琉璃的一颗心却怎么也放不下来,只觉得事qíng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她觑了个空子上前一步正想告退,武后却笑道:“差点把你给忘了,你且等等,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过一会儿便会进宫,她们都很是惦记你。”
琉璃心中叫苦,还未来及回话,李治已直起身子:“她……她们今日也会进宫?”
武后依旧笑得温婉:“说来还多亏了库狄氏。陛下也知道,她与阿姊素来亲密,此次回京便陪了她整整三日,阿母前几日又请了明崇俨来给阿姊开方,一来二去的,她的身子倒是大有起色了。只是她已受了八关斋戒,这两日都要先在家焚香礼拜,因此今日要略晚些才能进宫。”
李治没有做声,身子慢慢地又靠了回去。琉璃见抽身无望,也只能低声应了句“是”,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退到了窗边的帘幕边,重cao旧业扮起了透明人。
武后又说了几句韩国夫人如今的qíng形,便有小宦者在门外回报,西台舍人李昭德已到殿外。武后不由失笑:“这位李舍人好快的腿脚!宣他进来。”
就听脚步噌噌,门帘挑处,一个瘦高的身影嗖地卷了进来,俯身行礼的动作也是一气呵成:“臣李昭德拜见圣人,拜见皇后。”随即裴炎也疾步跟了进来。
李治瞥了裴炎一眼,淡然吩咐:“河东公昨日病逝,其次子裴承禄为人端方,孝行可嘉,可承爵位。李舍人这便拟制诏令吧。”
裴炎脸色顿时微变,上前两步跪倒在地,还未开口,李治已冷冷地道:“裴舍人为何不去秉笔记录?莫不是还要先指点朕做些什么?”
裴炎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琉璃心里叹气,他是想替裴承先说几句话吧?可面对铁了心的皇帝,武后都不得不退步,何况是他?抗旨这种事……她这一口气还未叹完,殿内却突然响起了一个铿锵的声音:“陛下,臣不敢奉诏!”
琉璃唬了一跳,只见那位西台舍人脖颈高抬,一脸凛然。御座上,李治脸色也沉了下来,声音蓦然拔高了几度:“李昭德!”
李昭德声音更大:“陛下明鉴,按朝廷之制,袭爵之事若有争议,应由司文寺辨子弟之嫡庶贤愚,将人选报与中台审议后,再jiāo圣人发落,此其一也;河东郡公早已册立世子,按理便应由世子袭爵,如今河东公世子之位未废,却传爵于次子,此举不合法度,此其二也。故此,臣不敢奉诏!”
李治一怔,这话倒没说错,头一样还好说,事急从权,天子亲自下诏也不是没有先例;只是这世子么,适才常乐也提过一句,临海大长公主请求改立世子的折子似乎一直没有批复……他不由转头看了武后一眼。
武后也正皱着眉头,对上李治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陛下恕罪,是臣妾疏忽了!”
李治皱眉道:“那便先下诏削去裴承先的世子之位!”
他的语气淡漠到了极点,饶是对裴承先并没有什么好印象的琉璃,心头也是一阵发冷。
裴炎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臣恳请陛下三思!”
李治脸色原本便不大好看,听得这一句更是眉头一挑,厉声道:“裴舍人,你莫非要越职言事?”
裴炎跪在那里,背脊僵直,没有低下头去,却也到底没有再发出声音。琉璃心里叹气,起居舍人的职责不过是记录圣人言行,皇帝心qíng好时,劝谏几句也就罢了,但若执意cha言政务,说是“越职言事”的确不算冤枉,看来裴如琢这回……李昭德却是依旧声如洪钟:“削职去爵,需有罪状,臣请陛下明示!”
李治脸上露出了几丝不耐烦,刚要开口,身边人影一动,却是武后从御座旁转到前面,恭恭敬敬地敛衽行礼:“陛下请略等片刻再下钧旨,臣妾有下qíng回禀。”
李治顿时怔住了:“皇后?”
裴炎和李昭德也都惊讶地抬起了头来,琉璃心里却是咚地一跳,耳边仿佛听到一直期待靴子落地之声:终于来了!
武后并不解释,只是轻声道:“请陛下先容臣妾回几句话。”
李治疑惑地点了点头:“皇后但言无妨。”
武后微笑欠身:“谢陛下。”她转过身来,淡然吩咐,“李舍人,裴舍人,你们且去殿外候命!”
眼见李昭德与裴炎都应诺一声,低头便往外走。琉璃心头虽是好奇到了极点,脚下却半刻也不敢耽误,提裙往外就退。刚走出两步,身后便响起了武后含笑的声音:“库狄氏,你且留下,此事说来与你也有些关系。”
几道诧异的目光顿时扫了过来,琉璃嘴里不由发苦,却也只能转身应诺。抬头时才发现,殿内伺候的宫女和宦官们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在通往后殿的帘幕边还留着一位,身上的服饰与朱色锦帘似乎已融成一片。
武后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叠得齐齐整整的纸签,上前两步,双手捧起:“陛下,臣妾这里有一份河东公的遗折,请陛下过目。”
遗折?李治脸色微变,探手将那薄薄的折子拿在手里,打开折子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将折子“啪”地一声合在手中,语气也沉了下来:“这折子怎么会在皇后手中?皇后是何时拿到的?”
武后仿佛没有听出话里的yīn郁和震怒,声音依然柔和平静:“这折子是河东公托蒋奉御转呈的,臣妾也是适才进殿前才拿到。陛下有所不知,蒋奉御昨日在宫中值守,今早过来送药时听闻河东公已病逝,这才赶紧拿了这折子出来。”
“据蒋奉御回禀,这份遗折乃是他奉旨给河东公诊治时,河东公悄悄托付给他的。河东公原是打算jiāo给其弟闻喜县公,恰好蒋奉御去看诊,这才转托了他。奉御原是不敢cha手,还是河东公把事qíng细细的分解了一遍,又是再三求他,说是自己死后,只怕会有人将世子告到御前。他不愿世子被冤枉,也不愿大长公主名声有损,只能求奉御援手。奉御推脱不得,这才收了。”
“臣妾思量着,河东公也是用心良苦,毕竟闻喜县公是外臣,要将遗折呈给陛下,便算密折上奏,也难免会经旁人之手。这折子语涉临海失德之处,若是被传出去,大家脸上都是无光。托蒋奉御密呈御前,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
李治胸口起伏,显见qíng绪有些不稳,半日才道:“不是朕不信河东公,只是这折子到底只是一面之词……”
武后微笑点头:“正是,因此臣妾才要留下库狄氏。有些事她是亲身经历,最是清楚不过的。”她转头看了看琉璃,“库狄氏,河东公遗折上提到当年临海大长公主因私心作祟,曾屡屡刁难于你,还在芙蓉宴上设了陷阱让崔氏出面污你名声,可有此事?”
琉璃此时如何还不明白武后的打算?听得这一问,更是暗暗叫苦,硬着头皮回道:“启禀皇后,妾愚笨,的确不得临海大长公主欢心。芙蓉宴上之事原是有些古怪之处,当时亲眼所见之人着实不少,之后也很是有些猜测,妾不敢回禀。”
武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头便问李治:“既然当年的见证人不少,若陛下想查证,大约总不会太难。陛下可要让库狄氏将事qíng再细细讲述一遍?”
李治正自心烦意乱,听得琉璃的回答,已是不顺耳到了极处,哪里还愿意听她细讲,只能挥了挥手:“不必了!”
武后叹道:“看来河东公所言不虚,崔氏便是因此离开了河东公府。公主当时身子已不大好,行事难免偏激,这才bī迫世子休妻,河东公只得让世子出府另住。想来此番变故关乎大长公主名声,河东公未曾与外人多提,只因病倒后念及身后之事,怕世子因此被人指责,方勉力写下此折,请陛下为世子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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