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突然诡异地低了下去,带着点颤巍巍的沙哑:“顺娘啊,你莫要怨朕,眹也是没有法子,我虽然是大唐天子,这宫里宫外,哪个真的肯听朕的?朕心里的苦,又有谁知晓?”
琉璃几乎骇然失笑,武夫人锐声笑了起来:“尼师,你说,他这样的人,死后定然进不得佛国吧!定然也会和我一样下地狱吧!”她定定地看着琉璃,目光中仿佛有火焰燃烧。
琉璃心里一万个同意,到底不敢真的答出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武夫人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琉璃心头一颤,这样的笑容,那日在蓬莱宫里,她在武后脸上分明也看见过!武夫人和武后模样并不太像,但这一刻,两张笑容却几乎可以重叠起来,都是那么嘲讽,那么冰凉……武夫人突然松开手俯身在地,对着空中连连叩拜:“佛袓在上,我们这些人确都该下地狱,但月娘不该啊!她才多大?她不懂事,她也没害过人!我生气时是骂过她咒过她,我是说过她要找死就赶紧去死,莫连累了旁人!可这只是气话,我真的不知道这会是我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月娘,月娘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啊,再是恼她气她,我也不会真的想让她去死!
“若不是信着佛祖,听到月娘的死讯时,我就随她去了!横竖活着也不该是受煎熬。可我不敢犯杀戒。后来明先生又说,一切都有定数,月娘是命数不足,受不得那么大的富贵。明先生还说,我也有我的命数,若是故意求死,反而会折了儿女的福分。所以我不但要活着,还要好好孝顺母亲,为来世积福,为儿女积福!
“佛祖明鉴,我就是在为他们积福。圣人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跟他说我不怨他;母亲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带着阿媛一趟趟的进宫;就算敏之恨我怨我,觉得是我不肯听母亲的安排才害了月娘,我也从来不跟他分辩!这样,他有圣人照看着,有母亲护持着,日后是不是能多点长长久久的福分……”
琉璃忙悄悄往后挪了挪,踮着脚退出了屋子,几步走到了院门外面。外面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她这才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背上早已是一片冰凉,武夫人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dàng不绝一她之所以会如此难以释怀,不仅仅是因为伤痛吧?更多的大概是内疚,因为她真的妒忌过、诅咒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簌簌声响,琉璃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却见镜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当真捧着一套青瓷茶具,看见琉璃,仿佛也吃了一惊:“库狄夫人?韩国夫人她、她可还好?”
琉璃不由牙根发痒,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去:“尼师可算回来了!尼师走得太快,我倒是想陪韩国夫人说说话,可夫人不知怎的,眼里却看不见我,只是一口一个尼师,我也只好赶紧出来找您了。不信您去听听,夫人只怕这会子还在跟尼师说话呢!这可如何是好?”今日的武夫人之所以突然迷了心窍,多半就是被这位尼师的胡说八道触动了心事,她有本事惹祸,却没本事收场,居然想把自己拉进来顶缸!
镜月目光闪动地看了院门两眼,突然长叹着念了声佛:“地藏菩萨在上,贫尼不敢欺瞒库狄夫人。适才韩国夫人过来,是让贫尼为她解梦,言语间颇有些颠倒。贫尼便想着给韩国夫人煮点清心宁神的药茶,也能让她定定心思。没想到库狄夫人也过来了。夫人还没进门吧?不如这便随贫尼一道进去?”
琉璃不由一楞,镜月这话是什么意思?主动帮自己撇清却又想让自己进去?她笑了笑:“既然韩国夫人在里面,又有话要对尼师说,我还是不去打扰的好。”镜月抬头看着琉璃,神色谦卑又诚恳:“贫尼自知唐突。可贫尼算什么人物?若是惹恼了夫人们,莫说贫尼死无葬身之地,这间小庙只怕也难得好结果。今日之事,贫尼原不敢令夫人为难,只是想请夫人一道进去劝劝韩国夫人,不谈旧梦,且品新茶。韩国夫人心思有些重,有夫人在,大约还能听劝些。何况等到韩国夫人醒来神来,万一问及前事,有夫人在,贫尼的话她也能信不是?”琉璃皱了皱眉,原来镜月打的是这个主意!一则是看自己有没有法子让韩国夫人清醒过来,再者便是估量着自己刚回长安,与那些旧事无gān,正好与她互相作证,抵死不认曾听到过那些要命的话……琉璃想了想,还是揺头笑道:“尼师太过抬爱了,尼师德高望重,能言善辩,琉璃望尘莫及。若是韩国夫人不肯喝茶,或是喝了之后依然故我,我一个外人,又能有什么法子?”
镜月毫不犹豫地道:“若真是如此,贫尼定然不敢连累夫人。此次贫尼惊扰了夫人实在是万不得已。日后夫人若有什么吩咐,贫尼定然万死不辞”说完也不管手里还端着沉重的托盘,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琉璃心里叹气、这话自然未必能信,但事到如今,就算镜月让自己离开,自己真敢掉头就走吗?她索xing也含笑欠了欠身:“尼师太过客气了,相逢即是有缘,琉璃愿听尼师派遣。”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脸上都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请!”
松木门“咣当”一声,终于被合得严严实实。碧蓝的天空中,几团不知从哪里chuī来的云彩遮住了日头,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yīn影。偌大的东院愈发显得宁静,几只不久前被惊起的小乌重新落回枝头,四下望了几眼,大约再也没见来去如风的身影,便又若无其事地鸣啭了起来。
隔着两重院墙与佛段,尼寺的西院里,一处几乎一模一样的松木门也突然发出了“咣”一声,一个穿着雪青色衫子的身影飞一般闪了出来'又回头叫道:“关门!快关上门,不许她们出来!”
跟着她跑出来的婢子忙忍笑回身拉上了门环,也关住了那满院的笑声。
阿媛的脸颊绯红如火,连耳朵都是一片粉润,听着门内的隐隐笑声,恼得用力跺了跺脚,冲婢女吩咐道:“你先拉着门,不许放一个出来。°说完转身就走,眨眼间便冲进了满园的绿荫之中。
午后的西院看不见几个人影,阿暖却觉得那笑声仿佛依旧在追逐着自己的脚步,她不由越走越快,不知不觉便转到了靠近后段的一处杏林边。
四下一片静谧,似乎连乌鸣声都听不到。阿媛终于缓下了脚步,慢慢喘匀了气息。抬头看了几眼头上那繁花如雪的树枝,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红晕,嘴角抿着的那点微笑,明丽得难描难画。仿佛被这笑颜所摄,满树的杏花土壤微微一颤,随即才听到,从杏林深处隐隐传来了一阵“砰、砰”的声响。阿媛听了好一会儿,到底按捺不住好奇,循声走了过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標杏树下面,正在发狠般一般一脚接一脚地端着那并不粗壮的树gān,雪白的花辦簌第jiāo地落了满地满身。她吓了一跳,失声叫道:“表兄?”
那身影一僵,半晌向没有回头。阿媛不好意思地改了口:“姊夫,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她瞅了瞅那颗犹自颤动的杏树,没敢再问下去。
武敏之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负着手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异样,一双眼目青里满是血丝。阿媛吃惊地睁大了眼晴。武敏之却抢先冷冷地喝道:“你怎么一个入跑到这边来了?”
阿媛被这么一问脸上又有些发烧,一时倒也没留意到武敏之比平日更暗哑的声音,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才道:“这边、这边清静。”
她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速住了眼里的潋滟波光,比初雪更堂润的脸颊上又一次透出了嫣红的颜色。微风chuī动着满树花影,也口chuī上了她淡紫色的长裙和轻纱披帛,那衣袂轻扬的窈窕身影,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
武敏之的眼睛却被刺痛了般猛地一眯,恍惚间悄立在花树下的,已变成了他最熟悉的那个身影,一样的窈究身姿,一样的羞红容色,也许在下一刻,他就能再次听到那个娇俏的声者:“阿兄又胡说了,阿月才不要嫁人!”
阿月,阿月!
那时的阿月也是这么大吧?那时她总说不要嫁人,说满-长安的郎君都比不上阿兄的一根手指头。那时自己总是在想,阿月怎么就长大了呢?要是她不长大那该多好啊!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继续护着她、宠着她,不让她听到一句胡话,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那时地们总说自己太宠着阿月了。真可笑!阿月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自打母亲大人欢天喜地进了皇宫,一心一意的做她的韩国夫人,阿月也就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不宠她还能宠谁?除了自己,又有谁真把阿月放在心上?地们每一个人,眼里里、心里,看得到的、想得到的,不都是那个男人吗?
那时他曽以为自己终于算是长大了,终于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终于可以护住阿月,让她离那个肮脏透顶的官延远一点,让她快快活活地过自己的日子。没想到才一转眼,那个男人,竞然注阿月都不肯放过,那些女人,竟然生生把阿月推上了绝路!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怀疑,一点都没错!那些人,比自己最恶毒的想象还要卑劣无可耻!自己曾以为,那位圣人,对阿月多少还有点真心,曾以为那位祖母,对自己兄妹多少还有点疼爱。结果,在他们的心里,除了他们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什么都没有!为了过上称心的日子,为了铺平脚下的路,再无耻再冷血的事qíng他们都做得出来,贺兰家武家的名声算什么,自己从下到大受的那些嘲笑羞rǔ算什么,阿月的一条命又算什么?
这不,自己的祖母大人,就要如愿以偿地另一个晩辈送人宫延了,这样一来,皇后殿下的地位就会更加稳固,武家的荣华富貴就能更加长久……踩着自己的脸,踩着阿月的血,她们会费尽心思地把最美最好的女人送到他的chuáng上去,让他们和她们,能舒舒服服地享受一辈子!
她们要称心如意到几时?凭什么他们就能称心如意?
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美丽面孔,武敏之的双眼不由越眯越紧,半晌之后再睁开时,他的眸子里已是一片血色,嘴角却慢慢挑了起来:“呦?是她们取笑你了吧?”
阿媛惊讶地抬起头:“姊夫怎么知道?”
武敏之微笑揺头:“我怎会不知道?这消息原是我送过来的!他笑得比平日和煦,唇边的酒靥看去也更深,微微眯起的双眼里光芒闪动,让那张苍白的面孔几乎有了种妖异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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